石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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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夜,李令月匆匆回宫时,宫门已近下钥,守门的羽林卫侍卫才换过人,未曾见过公主,好一番检查盘问才将人放进去。
  这样一来,自然惊动了要留宿在拾翠殿的李景烨。
  碍于萧淑妃怀着身孕,他未当场发作,只压抑着怒气,命何元士调派紫宸殿的内侍去将她好好看住,不许踏出宫殿一步,又吩咐自第二日起,罚她每日抄《女则》,抄完三卷之前,禁足不得解除。
  萧淑妃还待再劝,李景烨却道:“令月若再不管教,往后莫说子晦,满长安的勋贵子弟,怕没一个愿娶她的。”
  消息传出,太后心疼不已,却也明白实在不好再纵然,只得暂且忍下。
  倒是李令月,听了李景烨的惩罚后,未如往日一般哭闹不休,竟乖乖地闭门不出,安心抄书。
  太后与李景烨二人起初还有些不敢置信,待每日着人去看过后,果然未见她再闯祸,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
  承欢殿中,丽质歇了几日,手掌的伤口与双膝的淤痕终于都好了。
  自她晋为贵妃后,后宫中诸位嫔妃便屡屡要往承欢殿来拜见,多被她以在宫中养伤为由推拒了。如今已好了,自然再没理由拒绝,便应了萧淑妃的邀请,与众嫔妃同赴她设在太液池边的石榴宴。
  将近八月,暑热渐消,正是石榴成熟的时节,骊山温泉宫已送了许多来,李景烨单独奉送不少给太后,又给丽质留了些,其余都交萧淑妃与徐贤妃分与后宫诸人。
  萧淑妃素爱笼络人心,这两日她服了安胎药,胎相已稳,便又如先前一样打理诸事,办这一场石榴宴,也是循着往年的旧例。
  丽质不愿将普通人作奴役随意驱使,因此不爱乘步辇,往太液池边赴宴时也是步行而去。
  她知道今日众人都等着看她这始终未曾露面的新晋贵妃,特意走得晚些。
  一路行去,果然没遇到什么人,却在经过麟德殿附近时,恰见到个熟悉的身影从北面行来。
  身型魁硕,面目沉肃,玉冠紫袍,正是多日不见的裴济。
  看他来的方向,当是才从九仙门外的羽林卫驻军中操练过后入宫,要往延英殿去。
  千秋节临近,大明宫乃至整个长安城的防卫都收紧不少,应该正是左右羽林卫最忙的时候。
  裴济显然也看到了她。
  隔着数十丈距离,二人视线短短一触,又同时移开。
  春月悄声问:“娘子,可要奴婢去一旁守着?”
  她以为丽质会如先前几次一般,暂且驻足。
  然而丽质只微微一笑,目不斜视道:“不必,咱们往池边去。”
  眼下她是贵妃,居正一品,而裴济为羽林卫大将军,正三品,倒不必她再行礼。
  先前她已主动了多次,现在总该换一换。
  她遂面带微笑,目视前方,步调不紧不慢,带着春月从容行过,没有半点停留的意思。
  眼看就要擦肩而过,只听耳边传来熟悉的低沉嗓音:“臣见过贵妃。”
  丽质脚步微顿,微笑着望向一旁垂首行礼的裴济。
  裴济方才一早便看到了她,还未靠近时,浑身便已悄然紧绷,一颗心也怦怦直跳。
  过去与她在宫中的几次偶遇,几乎每次都会被她叫住,刻意撩拨一番。
  他本以为今日也是一样。
  然而随着距离越靠越近,几乎就要错开时,她却始终目视前方,像没见到他似的,脚步不停。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心中有隐隐的失落,随即便主动开口,照规矩向她行礼。
  如此,她总不能视而不见了吧?
  裴济弯着腰拱着手,想起她一贯的为人,心中竟还生出几分隐隐的戒备来,生怕自己又被她迷惑了去。
  然而出乎他的预料,丽质未有波澜,只冲他微微颔首,道了声“将军安好”,便要继续前行。
  仿佛二人之间,只是嫔妃与将军之间再正常不过的点头之交的关系。
  裴济蹙眉,望着丽质已行出几步的背影,诧异之余,方才的失落越发难以忽略。
  这女人忒无情了些,不必他三番两次地告诫,她便已主动远离了他。
  是了,她如今已一跃成了贵妃,身后依靠的是皇帝,是天下的九五至尊,她连睿王都能轻易割舍,更何况他这小小一个将军?
  想起睿王,裴济心底一片凛然,忙将复杂情绪尽力撇除,沉声道:“贵妃留步。”
  他瞥一眼四下,见偶有宫人内侍行过,尚未注意到这处,遂三两步上前,拱手低声道:“臣还有一言。睿王近日颓靡不振,恐还会再找机会寻来。”
  一言毕,他自觉语气一如平日的冷静自持,不卑不亢,正等她回应。
  却听她淡淡道:“裴将军有心了。”
  竟是无甚别样的情绪。
  裴济滞了滞,薄唇紧抿,忽而有几分恼怒。横竖是他多管闲事。
  “贵妃好自为之。”
  说罢,不再停留,转身继续往延英殿而去。
  丽质见他倏然流露的情绪,唇边笑意加深。
  ……
  到太液池边时,包括淑妃与贤妃在内的众嫔妃都已到了,正坐在座上饮茶说话。
  萧淑妃与徐贤妃二人之间的座位空着,显然是留给贵妃的。
  也不知谁道了一声“贵妃来了”,引众人纷纷往外望去。
  数十道目光之中,丽质含笑行来。
  嫔妃们一时都怔住了。
  早就听说贵妃美貌异常,奈何陛下一直护得紧,数月过去,后宫中还未有人见过其真容。
  今日之前,众人还隐隐想着,兴许贵妃的美貌并不如传闻中那般令人惊艳。后宫本就各色美人众多,大约过不了多久,她也会被淹没其中,渐渐的不再起眼。
  可如今一见,方知传闻半点不假。
  她不过穿了身极普通的榴红花笼裙,配简单的金钗玉镯,面上更是未施粉黛,只唇上点了些许胭脂,立在众人之间却仍是异常瞩目,风姿难掩。
  仿佛生来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难怪当时睿王不过在人群中看了一眼,便坚持要迎其为王妃;难怪婚仪之日,陛下也被迷得失了理智……
  众人羡慕嫉妒的同时,也忙着要弯腰行礼。
  二妃自然也不能例外。
  萧淑妃下意识往身侧看去,见徐贤妃仍是淡淡的,仿佛没有半点嫉妒之色的模样,不由微微蹙眉。
  因徐贤妃出身清流世家,家中多出名臣,是以一入宫便被封为妃,连陛下对其也颇看重。
  起初,她还总将徐贤妃当作对手一般,时时不愿落在其后。可时日久了,她渐渐发现,贤妃当真如她的教养一般,不论何时何地都清冷淡然,仿佛超脱于世事之外,就连面对陛下,也没有丝毫变化。
  身在后宫,却不流俗于众。
  世上当真有这样什么也不在乎的女子吗?
  萧淑妃微微恍神,待要行礼时,已慢了别人半拍。
  丽质上前虚扶,道:“淑妃姊姊与我同为妃位,又怀着身孕,实在不必行礼。”
  萧淑妃笑了笑,对上她艳色无双的面容,目光闪了闪,随即压下心底的酸楚,也不推辞,应声而起,道:“多谢贵妃体谅。”
  丽质冲另一旁的徐贤妃略微颔首,便与众人一同坐下。
  人已来齐,待众人向丽质一一见礼过后,萧淑妃冲宫人示意,随即便有人捧着一盘盘已剥开的石榴奉至众人桌案上。
  骊山温泉宫的石榴自汉时便已名噪天下,常年供奉皇室,历经数朝不断,可见其品质尤佳。
  呈上来的石榴皆用琉璃果盘装着,个个晶莹剔透,颗粒大而饱满,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光是看着便觉赏心悦目,加上其散发的水果清香,更为稍稍嫌热的天气增添了几分凉爽。
  紧接着,内侍们又呈上由石榴制成的浆与几样点心。
  浆酸甜清爽,令人生津;点心精致可口,色香俱全。
  王昭仪赞道:“淑妃姊姊一向事事周到,如今有了身孕,操持宫中事务仍是得心应手,妾实在佩服。”
  萧淑妃温婉一笑:“陛下心疼贵妃,不愿以这等俗务烦扰贵妃,只好由我与贤妃先代劳。今日是贵妃初次见诸位姊妹,我自然得格外用心些。”
  此话听来是自谦,实则却像在提醒众人:虽有贵妃,宫中掌事之权也仍在她手中。
  丽质只笑了笑,没说话。
  萧淑妃却转向她,问:“今日之宴,不知贵妃可觉满意?”
  丽质看她一眼,见她一副端庄温婉的模样,遂道:“我自然是满意的,单是这石榴,从前我便未曾见过品相这样好的。”
  若是穿越之前,这灿如玛瑙的石榴,丽质定不觉得罕见。
  可如今她身在大魏,这样的品相只有权贵之家,乃至宫中才能见到,她叔父不过七品小官,自然没机会见识。
  萧淑妃问她满意否,显然也是存了心要让她为难。
  她若显出惊奇的模样,定要惹旁人暗笑,可若只作司空见惯的模样,又要教人以为她强撑着面子。
  毕竟,她的家世人人皆知,倒不如自己坦然些。
  想来,接下来话语便要转到她的家人身上了。
  果然,底下的韦婕妤道:“贵妃入宫多时,应当还未见过家人吧?”
  未待丽质回应,萧淑妃已先道:“是我疏忽了,妃嫔入宫,每月可见家人一面,明日我便替贵妃将此事安排妥当。”
  论理,后妃与亲人相见应交给皇后管理,如今却都是萧淑妃把持。
  丽质心中思忖,也正是时候见一见钟家的人了,遂道了声“多谢”。
  韦婕妤继续道:“寻常嫔妃家中母姊都会自行递拜帖入宫,贵妃家中不曾有,也难怪淑妃姊姊不曾想到。”
  其他妃嫔多出身高门,家中多又被封为夫人的命妇,可往宫中递帖子,而丽质的叔父不过七品小官,并无此权限。韦婕妤提及此事,显然是别有用心。
  旁人立即附和:“是了,陛下这样宠爱贵妃,贵妃何不求陛下封家中女眷为夫人?如此,日后入宫也方便些。”
  萧淑妃没说话,端起琉璃杯饮了口浆,遮住唇边若有似无的笑意。
  徐贤妃却有些看不下去,蹙眉冷道:“好了,此事由陛下做主,不必旁人干涉。”
  韦婕妤等这才讪讪住口。
  一场石榴宴,众人各怀心思。
  丽质悄然四顾,心下了然。
  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李景烨看来温和,却疑心颇重,最不喜人主动开口邀功请赏,后妃们入宫多年,自然知晓他的性子,此时撺掇她主动求李景烨册封家中女眷,便是希望她去触李景烨的逆鳞。
  只可惜她们都想错了。
  李景烨的规矩皆是为旁人而定,对上她,大抵都要破例。
  梦境里,她清楚地记得,即便她与叔父一家关系并不亲近,李景烨不久也仍是封了她的叔母为夫人,就连叔父与堂兄,也被赐了爵位。
  只是,这一切后来都成了指责她是令皇帝昏庸“亡国”的证据,为世人诟病不已。
  她得避免这一切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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