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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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手里头什么也没有的庶支废王爷,多少年在崔家、贺拔家眼皮子底下盯着,还有如今的能耐,阿哈扎仿佛这才想起来那双给崔家人端茶倒水的手,也是隐隐捏着各方线头的手。
  熟悉清河崔家事务、随贺拔庆元行军、南地与那几家连通,又是上一代仅活着的跟大邺皇帝最亲近的血脉,白皙的连青筋也看不见半分的手背此行来握着的不止是缰绳。
  他上了年纪又常年拼杀而不可一世的脑子瞬间清醒。
  言玉率先带着那几个儒士打扮的汉人往北方策马而去,他耳里惊人,可将刚刚那句传话听了个真真切切:“贺拔庆元带了个约五十人的队伍,兵甲齐全,神色焦急,往风柱那边去了!”
  怀疑的种子在啊哈扎心里头埋下,言玉也无法解释贺拔庆元的行为,如今多说无益,身份尴尬,不如就这么放着吧。
  距离他的背影不过十里开外,贺拔庆元到达之时,那转瞬起来的风柱已经几近消失,他跳下马来紧紧抓住缰绳,放眼望去全是黄沙,哪里有半分人影。
  旁边将士看贺拔庆元神色难看到极点,连忙跟着下马,几十个人散开,在这片广袤的黄沙上搜寻着。崔三郎若是真的撞上那风柱,十几岁少年,卷入空中再摔下来怎么都是个死,纵然没有被外伤所杀,昏迷过去后埋在沙下,无法挣扎,那更是死的连尸首都找不到。
  若是还活着,早就爬起身来了。
  贺拔庆元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看到了言玉走后没多久西南侧的风柱,心里有些诧异,只是顺道问了一句崔季明,竟然才知道她策马追了出去!
  不论是贺拔庆元还是言玉都没有想到崔季明追出来,竟然是那么个脑子转不过弯来的理由。贺拔庆元看着周围的将士,刚要开口叫他们掘地三尺也要将她找到,忽然听到有人振臂高呼:“将军,找到了!找到了!”
  贺拔庆元松开缰绳,竟然在松散的沙地上踉跄了一下,粗糙的手扶在滚烫沙地上,身边副将立刻要扶,贺拔庆元摆手,朝着那发声的年轻将士的方向大步跑去。
  那将士先发现的其实是匍匐在地上的俱泰,跑过去一看那抬起头来的是那侏儒,心里头凉了半截。
  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俱泰手腕上绑着一段衣带,另一头系在他后头半边身子埋在沙里昏迷不醒的崔季明手上,他似乎两腿已经无法行走,只靠着在地上匍匐,想要拖出崔季明来。
  贺拔庆元带着一帮人走过去,连忙手脚并用的拔出半边身子入土的崔季明,她卷曲长发糊在脸上,额头上靠近鬓角的位置满是鲜血,几乎磨破皮肉露出头骨,左臂软软的搭着,背后一片衣服都被刮开,露出大半脊背,全是一道一道摩擦的深深的血痕,血肉里全是吸饱血的沙子。
  那些平日里教崔季明摔跤的亲兵不敢再看伤口,却陡然发现崔季明虽然背上的肌肤也是天生的小麦色,平时看四肢并不觉得,如今看来……颈长腰窄,骨架竟如此细瘦,后背上肌肤被伤口衬得格外细滑,一时间几个平时跟她玩在一起的年轻将士一打眼均是一愣。
  贺拔庆元猛地扯下自己身上浅色的麻质披风,裹住满身是伤的孙女,不敢使劲儿抱她,脸色沉得可怕。
  他一扫眼,就看得出那几个也不过十八九岁的愣头青的神色,他们基本上都混在军中的傻小子,也不是花丛过的人精,纵然打量出一点不对来也不明白,贺拔庆元冷峻的眼光划过这些亲兵,声音忽地如炸雷:“傻看什么!带上这侏儒,归队!”
  这火气来的太突然。
  一帮愣头青连忙翻身上马,有人想接过崔季明来,贺拔庆元一脚将他踹边上去了。
  他抱着崔季明上了马,这才发现崔季明鞋子都没了,裤腿被风拆的跟拖把一样,小腿露在披风外边,旁边的亲兵也是头一回看着贺拔庆元如此小心细致,将崔季明从头到尾包好,就跟捧个易碎的瓷器似的,放在身前,连马都不敢使劲儿抽,这么给送了回去。
  考风和考兰从贺拔庆元出了石城镇就一直在关注着,这会儿看到黑甲队伍如此快就回来了,愣是没有找见崔季明,只看到了后头挂在马鞍上跟头死猪一样脸都青了的俱泰。考兰指了指,他们才看到在贺拔庆元膝头那个只露出一点卷曲长发的裹得严严的人形。
  第40章
  下头将领要请队中的军医,贺拔庆元则要最心腹的护卫去偷偷拎来了石城镇的郎中与女奴,官驿除了大,就是跟石城镇里差不多的黄土破院子,郎中开了药,又给昏迷的崔季明固定了轻微骨折的左臂,就被又拎了出去,抱着赏的绢帛一脸茫然的往回走。
  那个年近三十的女奴则被留了下来,她看往日就是做惯了细活,如今给趴在床上的崔季明冲挑伤口里的沙子时,细致的就像是绣花。
  带郎中与女奴回来的心腹名作蒋深,三十多岁的北方汉子,孩子比崔季明都大了,毕竟大部分时间崔季明都在亲兵营训练,在他眼皮子下看着的时间很久。
  此事虽是极深的机密,但他十五岁不到就跟在贺拔庆元身边出生入死了,又是贺拔那个已逝长子的好兄弟,他手边总要有人可用,所以他也是隐约知道此事。
  隔着一堵土墙,蒋深与贺拔庆元在隔壁。
  “回报将军,那女奴是个哑巴,掰开嘴都看过了,好像是多少年前受刑被割了舌头,做事也稳妥细心。”蒋深行事自然不用贺拔庆元担心。
  蒋深此刻紧紧拧着眉头:“往日大营里,都有些当地的女人由于丈夫行军,所以留在营内做军内做看护与药函,咱们这一路因为艰苦,带的侍医司马都是男子……”
  “如今先这样吧。”贺拔庆元十分疲惫,紧皱着眉头靠在一层尘沙的小桌上:“往日言玉在时,为了应付今日这般的情况,早让他学过医理,平日三郎有些小病小灾都是他在照顾。言玉不在,也麻烦起来了。”
  蒋深喉头动了动,本想说日后刀剑无眼,崔季明受伤的情况都不会少,看着贺拔庆元十分难看的神色,也不好开口。
  贺拔庆元何曾没有想到,他打仗多年,多少次有刀刃划过大半个后背的伤痕,若真是崔季明不小心受了这样的伤,又当如何。
  他本来是想着崔季明日后也到凉州大营来,外军大营都是有边防独立的医局,其中的看护绝大多数都是军中家眷的女人,只要提前打点好,崔季明本就是世家嫡子,说是给崔季指了特定的侍医司马来看,提前堵住嘴,这事儿理论上是不会败露。
  可如同今日这般的特殊情况以后还会很多很多,若是她的伤重到来不及请那提前打点的侍医,若是有些伤口横亘在胸前……
  这次她所幸捡回来半条命,却又伤了脸,贺拔庆元面上不显,心里头都快滴血了。
  他平日千万倍的要求崔季明,严苛到了可以说变态的程度,便是盼着她技艺突出,日后在战场上避免受伤。
  崔季明似乎很抗压,她没有别家孩子身上那种不服管教的顶劲儿,反倒是对自己也多有要求,军中有些寒门子弟,又惊异于崔季明的训练量,又心中不服她的显贵出身,总想跟崔季明比一比,整天有人拎着刀想找她笔画,可她连半分比的心思都没有。
  也是她的优异,贺拔庆元不说,作为外公心里头却为此骄傲,他自个儿感慨着这血脉的力量,光幻想着崔季明日后可能有的未来,却一时有些忘了她日后要承担的东西。
  崔季明不知道多久才醒过来,她只感觉自己好像是被压路机碾进半干的水泥地里又生生拔出来似的,半边身子火辣辣的疼的仿佛要脱了皮,脑袋晕晕沉沉,崔季明还没睁开眼,就是一阵想吐,她偏了偏脑袋趴在床沿上就是一阵干呕,耳边传来一个女子的惊呼。
  她脑子不清楚,却也是一惊,抬起头来,一个三十岁不到的长脸干瘦女人正捧着满是血水的铜盆子跪在一边。
  抬头是土墙,崔季明还以为自己让路过的好心人给捡走了,却不料那女人放了盆子就跑出去,在外头一阵含混不清的叫唤,两个人的脚步立刻走过来。
  外头响起了贺拔庆元的声音:“三郎,怎样?”
  崔季明心里头一松,她爬起身来,上身未着衣物,背后似乎全是伤口,床头放有干净简单的白色中衣,她瞥了一眼自己的一马平川,左边胳膊抬不起来,费力的披上衣服,一开口就像破锣,哑着嗓子道:“让刚刚那女人进来。”
  那女人弓着腰进来,不敢多看,帮崔季明系好了衣带,又披了一件外衣,将她长头发从衣服里拿出来,才过去给贺拔庆元开门。
  贺拔庆元却是拎了马鞭沉着脸走进来的。崔季明看见他手里那马鞭,脸都绿了,连忙咳嗽几声,虚弱的半躺下去:“阿公……”
  那根马鞭没抽过马,就抽过崔季明!
  又软又细,抽的却贼疼,还不破皮只有淤青,崔季明再怎么老实,也不可能不犯错,大邺军法比现代的时候没人性多了,崔季明在现代长了三十多年,很多法令在她看来严苛的简直蛇精病,自然有抵触的意思,这才十三四岁,做半个兵的时候就没少挨过揍。
  贺拔庆元想了半天要多么冷着脸,进了门,看见崔季明两个耳环摘了,坐在床头披着头发,嘴唇发白,整个人格外柔软,骨子里那点小姑娘的样子显露出来,他哪里还下得了手。
  崔季明看着贺拔庆元抬起胳膊,吓得往被子里一缩,却不料他这一鞭子则是抽在了被子上,声音里却满是恼怒:“让你在石城镇里歇着,你谁也不打招呼的就跑出去那么远作甚!这要是在军中,随意乱走离开队伍,直接就是砍脑袋!”
  说起这个来,崔季明却放下了被子,探出头来,眉毛立了起来:“阿公,你赶言玉走了么?!”
  贺拔庆元让她这突然的一句把怒吼全噎下去了。
  本来要往那被子上再狐假虎威的抽一鞭,如今悻悻的放下了手,贺拔庆元半天才坐在她床脚。
  他先没开口,从腰后半天摸了个油纸包的糖葫芦来,放在崔季明床头。
  这都多大了,还当她四岁。
  贺拔庆元每次骂她揍她之后,总要带点吃食玩具,默不作声放床头。
  崔季明伸手要去拿,贺拔庆元却拍了一下她的手:“一会儿喝了药再吃。”
  贺拔庆元伸手捏了捏她手腕,说话又拐了弯:“他怎么跟你说的?”
  崔季明看贺拔庆元平日里火气冲天,斩钉截铁的劲儿全无,心里头更觉得不对劲儿,她猛地坐直身子:“他什么也没说!只留了一封信,我就看了一句就被风吹碎了。阿公明明知道的吧,他今天根本就不是去播仙镇送信!”
  “他二十出头了,打算去自己做点事情。”贺拔庆元道。
  崔季明脸上写满了不信。
  “人各自都有些过往,他不愿意在咱们家再呆了,又有什么法子。”贺拔庆元叹了一口气。
  崔季明瞪大了眼睛,贺拔庆元抬头看着小丫头眼睛睁得圆溜溜,只得叹气道:“这哑女你先留下,言玉不在没有人照顾你,我不大放心。”
  “他……故意装做没有事情的样子,若只是打算离开,怎的能不与我说?”崔季明如今回想起当时言玉的种种表现来,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她也不是没来过西域,这么久她都没见过尘旋儿,想也不是什么常见的天气,言玉前脚刚走,后头就来了如此厉害的风柱,时间地点都太准了,天底下有这样的巧合么?
  崔季明刚要开口,贺拔庆元却开口:“那片地方都搜过了,有人找到了言玉骑走的那匹马,脖子都断了,横尸在沙地上。或许他也没活着。”
  她心里头忽然一颤,开口道:“阿公可找到了他的巾冠?”
  这些日子里,言玉为了防止头发里全都是沙子,一直带着巾冠,将发髻笼在柔软的巾冠内。
  “什么?”
  “那巾冠是深青色的,又轻又薄,最先被风柱吹起最后才落地,埋不进沙子里,如此旷野上,那么明显的东西一定一眼就能看到。”崔季明忽地转过眼来。
  往这边想来,是因为心底希望言玉不会葬身风柱之下,却不料越想她越是心惊。
  若是没有找到巾冠,崔季明又是循着马蹄走的道儿,那么只有可能是言玉早知道会有这样的风柱,护着巾冠,走的悠闲,轻松绕开这些风柱。
  石城镇这个地方靠近塔克拉玛干沙漠与且末河边缘,天气诡谲,若是没有本地几十年的老向导,怎么会提前预测并绕开这风柱?
  有人接应他啊。
  崔季明有些反应不过来,满脸迷茫。
  显然贺拔庆元也轻易想到了这一点,与崔季明的茫然不同,贺拔庆元显然心里联系上了别的事情,神色变得有些沉重起来。
  “之前不就让你留在播仙镇么?这边等不了两天就有要启程了,几日就能走到播仙镇,我给你找一辆车,你还是留在播仙镇。别的地方不安全,也就播仙镇我放心些。”贺拔庆元仓促的说道,起身便往外走去。
  那女人再度走进来,崔季明费力的抬了抬右手,手指将身上披着的外衣拨下去,深蓝色衣服上竟然短短一会儿便凝上了一道一道血痕,崔季明已经想不出来她身上这件白色衣服成了什么样子,便叹了一口气,解开衣带也不管,赤着上身又趴了回去。
  她趴下来忽然摸到枕头下有什么硬硬的东西,伸手拿了出来。
  是一杆旧笛子。
  就是他之前吹的跑音的那个,竹料已经被摩挲的光滑,挂了个鲜亮神气的红璎珞。
  崔季明手指滑过缨络,半天回不过神来。
  若是他什么也没留下,崔季明还没有那个实感,可此刻摸着这杆冰凉的笛,她却是知道,言玉是真的不打算回来了。
  她的伤这次实在是严重了些,连接几日都干呕不止,似乎有些轻微的脑震荡,身后的伤口也有些难结痂,从石城镇到播仙镇这几天的路程,她被那小破车颠簸的发誓再也不坐车了。
  俱泰的伤势不轻,毕竟算是救了崔季明一命,他也被单独分了一辆小车,不过他皮糙肉厚,一开始爬不起来的两条腿,没过几日就活蹦乱跳了。
  而金龙鱼则跟四处溜达一圈般屁颠屁颠的在尘旋儿那日夜里回来了,那样子就像是吐着舌头傻不拉几、眼睛圆溜溜的一条狗,贺拔庆元也是气这畜生只有长得好看,忒不顶用,狠狠抽了它几鞭子。
  金龙鱼竟然还气性大了,委屈起来,为此表示绝食好几天。崔季明能下地了之后,才不娇惯它这改不了的臭脾气,它要绝食,崔季明就给它绝个彻底,过几日金龙鱼饿的都要瘦了一圈,见了崔季明叫唤的直哼哼,她才心软。
  心软也没用,她觉得金龙鱼吃饱了,下回肯定跑得更快!
  贺拔庆元却打算好好的管管他送出去的金龙鱼,虽然要打算把崔季明留下播仙,却要带走金龙鱼。
  播仙镇与石城镇不同,后者防御设施简陋,商业繁茂,靠近敦煌,这些年才发展起来,可播仙镇是早年且末国之地,且末自张謇出行后便和中原有密切联系,北魏时期鄯善王又率4000户西奔且末,直至邺高祖将归顺的且末郡改名为播仙镇。
  此乃兵家必争之地,播仙镇城内驻兵几乎是南道丝路上最多的,又在其侧设立军府,由贺拔家那位庶系旁支统帅。播仙镇郡守也是邺人,贺拔庆元要将崔季明放在这里,自然提前去当面打招呼。
  裴郡守听说崔季明这贺拔庆元的独外孙,崔翕独孙的身份,在外头都快比个王爷身份好使,郡守简直就像是脑袋上顶着个战国玉器跳胡旋一样,小心的就差亲自给崔季明端洗脚水了。
  她可真受不了裴郡守跟她爹差不多年纪的人小心赔着的样子,尽量避着不见,崔季明安排住的院子就在播仙镇城中,贺拔庆元留下了几名亲卫,还留下了俱泰那个带走也是累赘的“恩人”,便离开了。
  播仙镇里那几进几出的小院,崔季明看着那位郡守又送来了些本地的丫鬟婆子,且末原本是个民风相当粗犷的小国,遗风从这些丫鬟婆子们做事的五大三粗就能看出来,崔季明自以为她好歹上辈子是个无产阶级,这辈子纵然是万恶封建统治阶级出身,应该也不会娇惯的太厉害。
  可她真的是这十来年被养刁了。不论是建康还是长安,前前后后总拥着一群小厮丫鬟,跟随贺拔庆元的时候最惨,但细处有言玉,外头又有贺拔庆元那些亲卫给帮着,她也真吃不了什么苦。
  近身照顾的还有个十二三岁似乎还是猎户家出身的小丫鬟,给崔季明端洗脸的盆子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想故意做出世家好教养的样子,拈着指头踮着脚尖,扭腰转身就跟跳舞似的,再来一个旋转跳跃闭着眼,然后脚一歪,就把那一盆水全泼在崔季明的床上了。
  崔季明都傻眼了,还不相信这世界如此残酷,伸手摸了摸那湿的精透的被褥,脸都抽搐了:“姑娘,你是端着屎盆子嫌脏是么?五个指头翘出来三个,兰花指儿倒是捏的有模有样啊!”
  那小丫鬟竟然放下盆子被崔季明的话逗得笑弯了腰,眼睛眯成月牙,完全没有半点自己犯错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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