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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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回音老老实实地摇头,应宜声便笑道:“……这冰蚕,噬人骨肉,慢慢长大,待到成熟,便作茧自缚,吐出的丝柔韧丝滑,是天然的雨过天青色。”
  言罢,他对谢回音浅浅一笑:“你现在身上穿的,或许就是我的血肉呢。”
  回去后谢回音就做了一晚上噩梦,梦见一群虫子在自己身上乱爬。
  第二天,谢回音又乖乖地去听应宜声说话。
  应宜声见他顶着乌眼圈,便笑话他:“怎么,被人打了?”
  谢回音自然是摇头,应宜声却不信,倚在洞口闲闲道:“等我出去,帮你教训他们。”
  谢回音很感动:“谢谢师兄。”
  虫声沙沙地从他的身上传来,应宜声闭着眼睛,唇角却含着异常灿烂的笑意,这让谢回音很是纳罕。
  他发现,应宜声这里的冰蚕起码比别的洞窟中的冰蚕多上一倍有余,在他身上层层蠕动,看得人头皮发麻。
  ……就像……就像是应宜声在用自己的身体喂养它们一样。
  他又问了第一次和应宜声搭话时问的问题:“师兄,不疼吗?”
  应宜声睁开了他一向懒散的双眼,里面竟噙着些温柔的光辉,不过他照例是答非所问:“小师弟,小师弟,知道吗,这悟仙山是有秘密的。就像是宫氏的衣服一样,都是秘密。但是,这个秘密被我发现了。”
  谢回音听他提到衣服,还是止不住打了个寒噤,不安地挠了挠胳膊:“师兄……”
  ……他开始分不清应宜声到底是清醒还是不清醒了。
  这个问题,大概只有应宜声自己最清楚。
  从百年之前,宫家家主就发现了冰泉洞与寻常地界不同,但他们只把此处当做天然的囚笼,对于那股能让腐肉再生的灵力,他们从不敢多加探寻。
  原因很简单,只要在这里使用灵力,就会吸引来潮水般的冰蚕,发疯似地群起而攻之。
  因此,把囚犯囚于此处极为安全,没有一个人会作死地调动灵力,催醒那些噬人的小东西。
  ……当然应宜声是个例外。
  在被封入冰泉洞的当夜,他抓破面颊,浑身煞气弥漫,就引来了冰蚕围攻,应宜声本来心如止水,任凭那虫海把自己淹没,但是,在源源不断的刺痛间,他的头脑却逐渐清醒了起来。
  ……这些冰蚕,为何对于灵力如此敏感?
  或许,它们并不是如历任宫家家主所想,是出于自卫的目的。
  也许,它们是在保护着什么。
  此处唯一值得它们保护的,是什么?
  ——是供给着它们生存的灵眼,是那促使腐肉再生的源泉,那处被宫家弟子们悄悄地称作“魔眼”的地方。
  之所以被称为“魔眼”,是因为这股促腐肉再生的灵力,让犯人深陷无穷的痛苦如炼狱的轮回当中。但在应宜声眼里,这是不折不扣的神迹,是他的希望之源。
  ——宜歌受了那样重的伤,如果能将这个神迹带回无雨阁,带回宜歌的身边,那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于是,应宜声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不间断地释放出薄弱的灵力,引得冰蚕来啮咬自己的骨肉,在被撕咬的过程中,他就给这些虫子暗暗地下了音蛊。
  渐渐的,整个冰泉洞的冰蚕便都会听自己调遣。
  渐渐的,神迹没了庇佑,他就能把神迹牢牢地握于掌心。
  ——他还有希望,他绝不会死,他也不会疯,宜歌还在无雨阁里,等着他回家,等着他的栗子酥和丁香馄饨。
  ——只要宜歌还在那里等他,他就算爬也要爬回去。
  这才半个月,中了他音蛊的冰蚕才不过千只,如果这样一天天下去,半年左右,他就能带着神迹回家见宜歌了。
  半月来,应宜声嘴角都挂着那缕莫名的微笑,谢回音心中没底,既然总听他念叨起那个叫“宜歌”的人,那么自己替他打听来点消息,他也能开心些。
  谢回音趁用晚饭时,守在山道上,等了好几拨路过的弟子,都没人愿意搭理他这个低等弟子,直到夜幕降临,山上下来了个落单的弟子,谢回音如获至宝,靠上去主动搭讪问:“今天山上挺热闹的,有什么事儿吗?”
  那弟子拂一拂衣袖,笑道:“嗨,哪来的什么大事,不外乎是给一个弟子办了祭礼,烧了他的骨殖罢了。”
  谢回音眨眨眼睛:“骨殖?怎得等到他变为白骨才烧化?”
  弟子咂了咂嘴:“你没听说啊?就是‘宫徵’代门主应宜声的弟弟,应宜歌呀。哎呦那骨头在他屋里放了这么久,那些弟子也不敢随意进去,都发了臭了,正心师兄今日下午路过,问起味道的来源,才下令把那骨头烧化了。”
  谢回音怔怔地抬头,看向山顶。
  远处有一道白烟,袅袅而起,像是一道在夜色中旋转舞蹈的魂灵。
  浑浑噩噩地走回了冰泉洞,谢回音又听到了应宜声的叫唤声:“小师弟,小师弟。”
  谢回音有点儿心虚,缓步走近了囚笼,却看到了应宜声那满是希望的笑颜,眼角弯弯,两颗尖尖的虎牙让他的笑容都变得可爱了几分:“小师弟,你闻到了吗?”
  谢回音抽了抽鼻子,确定这里除了冰糁气和血腥气一无所有,根本嗅不到那焚烧尸骨的气息,才胆战心惊地摇摇头。
  应宜声咧着嘴,笑容天真得像是个小孩子:“……是丁香馄饨的味道啊。”
  第89章 丁香馄饨(五)
  谢回音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人总需要有一口气吊着才能在这样的境况中活下去。
  谢回音这半个月下来, 已经看得分明, 应宜歌便是应宜声的这口气。
  而今日打听来的关于应家兄弟的所有事情, 更加让他确信,自己断没有让应宜声断绝希望的道理。
  日子便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了下去,安稳得让谢回音都诧异了起来。
  应宜声还是时而疯癫时而正经的样子, 但居然没有失了心智,还经常挂着一身的伤,趴在咒术封印的边缘冲他勾手指:“小师弟, 小师弟, 你喜欢吃栗子酥吗?”
  谢回音规规矩矩地端坐在牢门口:“……我不爱吃甜食。”
  应宜声又思考了一番:“……那丁香馄饨呢?”
  谢回音又是摇头,应宜声却很耐心地接着询问:“总有爱吃的东西吧?”
  本就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的谢回音还真没什么特别爱吃的, 但他觉得若是这么答太不礼貌,便随口道:“胡饼。”
  应宜声翻了个白眼:“宜歌最不爱吃胡饼。”
  听了这话谢回音就像是做了错事似的低下头去, 仿佛不吃胡饼是什么了不得的罪责似的。
  他这样小心翼翼地顺从着应宜声,呵护着那道已经化脓溃烂、化为一缕飞灰的伤口, 不让应宜声看到,而应宜声也浑然不觉,逗够了谢回音, 就又缩在洞里, 临水而照,对水中的自己喃喃自语些什么。此时的他,神情一会儿是个温柔的稚嫩少年,一会儿又变换成了个懒散的媚气妖精,看得谢回音心惊胆战。
  在他入狱二十日时, 一个泪水涟涟的姑娘在冰泉洞入口处踮脚张望,看她身上清雅贵重的衣料首饰,谢回音料想此人身份不低,忙跪拜迎接。
  她自称是应宜声的师妹,前来探望师兄,谢回音刚从应宜声所困的洞窟过来,知晓那人周身正爬满了冰蚕,一片狼藉,实在是不好让这样的弱质女流目睹这一幕,所以便撒了个谎:“该犯系家主亲口判决幽禁,弟子身份低微,不好决断,师姐若是想要探望,便先请一封家主的手书来罢。”
  那少女却也懂事,自不难为谢回音,只将带来的一篮子洗漱日常用品交与谢回音。
  他抱着篮子,因为极少和这般美丽的女子搭话,他还有些羞怯:“敢问师姐如何称呼?我好转告宜声师兄。”
  少女娉娉婷婷地行了一礼:“麻烦小师弟了。你只需说,是阿纨送来的便是。”
  待少女转身跑开,谢回音还怔愣在原地,双眼呆望着自己的脚尖,难以回神。
  ——阿纨?莫不是家主的女儿宫纨?
  谢回音倒也不是不知应宜声与宫纨定亲之事,只是这些日子来,他只听应宜声提起过应宜歌,关于这个未婚妻却是连句只言片语都欠奉,因此谢回音几乎忘记了这个本该与应宜声最亲近的人的存在。
  提着竹篮回了冰泉洞,应宜声正对水自语,谢回音便知一两个时辰内是近不了他的身的,他放下篮子,盘腿坐在蒲团上,捧着一杯热热的粗茶,远远望着应宜声。
  ……就像望着一个不可随意侵犯的神灵。
  谢回音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这样想,就像他不知道那些绛珠三眼冰蚕为何那般喜欢应宜声的血肉,他只知道,应宜声是在冰泉洞里活过了三个月,依旧没有变疯的唯一一个人。
  某夜,他巡视各洞,竟发现应宜声倒在地上,气若游丝,半面肩膀尽数被啃食干净,只有些许鲜红的肉筋附着在骨骼上。
  ……怎么……怎么办?要出人命了!
  谢回音吓得言语不能,索性丢了手中灯笼,调动了身上灵力,近处的冰蚕被这股食物的香气诱去,窸窸窣窣地爬上了谢回音的身体。
  就这样,谢回音为应宜声分担了起码十之三四的虫噬。
  跌落在一侧的灯笼渐渐燃烧成灰,虫潮吃够了,慢慢退去,谢回音瘫在地上,痛得浑身打颤,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应宜声已经坐起了身体,只剩下累累白骨的右臂渐渐滋生出新的筋络和肌肉,粉红色的肉一跳一跳,看得谢回音心惊,扭回头来,却被自己身上浓郁的血腥味逼得阵阵作呕。
  ……只来这么一次,他就觉得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只要想一想,有人要每日不休、连续数月受这虫噬之苦,谢回音便不能自抑地哆嗦心颤。
  难受得耳鸣间,他听到了应宜声淡然的嘲讽:“怎么这么废物,怪不得入宫氏这么久了还只能来看牢门。”
  谢回音颇觉丢脸,挣扎了几下都没能起来,只好仰起脸来,对应宜声抱歉地一笑。
  应宜声已经坐起,左腿支起,还算完好的左肘撑在膝盖上,看着在地上虫蠕似的谢回音,啧啧两声:“也就这废物鸡的样子跟宜歌像了。”
  ……趴在地上再起不能的谢回音突然有那么点儿高兴。
  他一向是不被人重视,也常被人说是灵根不足,软弱有余,才会被下放到此处来磨练心智,但没想到这样的自己,还能和一个代门主的心爱之人有那么一丢丢的相似之处。
  这种微妙的情绪让他高兴了好几天。
  时光对不问世事、整日只听着惨叫悲鸣过活的谢回音来说总如流水一般,日日给犯人送去菜肉水米,在他们挣扎惨呼时佯装不知,找几个精神状况还算良好的人聊聊天,半年就这样过去了。
  期间来照问应宜声的人,不只有宫纨,还有一个白净清秀的师兄,派头十足,但提到应宜声的名字时面色总是不虞,且问起他时,总是打听他精神如何,有没有失心发疯,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的面色便会愈发难看几分,离开的时候更是有如逃遁,让谢回音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距离应宜声开释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谢回音很舍不得他,因为比他后进来的几个弟子都已经精神失常。
  每逢夜深,冰泉洞中总是一片疯言狂语,让谢回音辗转反侧,不得安枕。
  有的时候,他觉得在这样的环境中,自己早晚也会得失心疯,不过,在当一遍遍巡视过囚洞,发现在那群难以聚焦的眼睛中,还有一双清亮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那感觉着实不坏。
  半年之期结束的那天一早,每隔旬月便会来此探望的宫纨捧着一束还沾着山露的小花,徘徊在冰泉山谷外,与她打过招呼后,谢回音拿着一卷写在羊皮上的解印咒语,依依不舍地一字字念出。
  唯一一个正常的人就要离开他了。
  从他上悟仙山以来,与他说话最多的一个人要离开了。
  应宜声和衣坐在原处,笑盈盈地望着谢回音,盯得他十分紧张,连续念错了好几处,只好咬紧牙关从头一遍遍再来。
  随着一句句繁复的咒语,那一片咒术封印渐渐消失,谢回音放下双手,退到一边,恭敬地束手跪下:“弟子恭喜应门主,应门主慢走。”
  应宜声站起身来,走出洞门。
  走过他身边时,应宜声站住了脚步。
  谢回音把头埋得更低,他总觉得,今日的应宜声与往日不同,但具体是哪里不同,他又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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