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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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氏不说话了,或许是知晓言多必失,她已不打算开口。
  桑维翰又问了许多问题,说了许多话,林氏却再也没有答话。
  桑维翰觉得异常,上前细看,才发现林氏口中有血流出,这才惊觉,林氏不知何时已咬舌自尽了——咬舌自尽还是颇有难度的,技术含量很高,并非随便咬断一截就会死。
  ……
  桑维翰浑身一震,从虚幻之境中挣脱出来。
  他走上前两步,在林氏面前肃然而立,看向林氏疲倦无神的双眸,平静而又认真地问道:“请问小娘子,姓甚名谁?”
  第506章 身在俗世无出入,三王风聚江陵城(五)
  天色将明时分,桃夭夭走进关押刑讯林氏的帐篷,让人给林氏松了绑,随她一同进帐的,还有一个大澡盆,一些干净衣裳,两名军情处女子。
  迷迷糊糊半宿的林氏艰难抬起头来,看见眼前之物,不由得面露疑惑。
  桃夭夭的声音少了先前的杀气,但也显得更加冰冷,丝毫没有感情色彩,“秦王有令,你活不过今日。这两人会伺候你洗漱更衣,稍后会给你送来饭食,让你吃饱后干干净净上路。”
  瞧见两名女子已在往澡盆里添加热水,林氏灰暗的双眸恢复了几分明亮,再看向桃夭夭时,眸底闪过一抹感激之色,她勉强笑了笑,“桃统率如此好意,林氏谢过了。”
  林氏身上暗伤不少,表面上的伤口却寥寥无几,有的几乎都在脸上了。洗漱难免会牵扯到伤口,饶是如此,林氏还是耗费了最多时间,去拾掇她那张妩媚绝伦的脸。到了此时,林氏似已接受命运,举止倒显得颇为洒脱。
  到底都是女子,两人虽是对手,毕竟林氏命将休矣,桃夭夭也不再如何敌视林氏,颇有几分惋惜道:“似你这般人儿,寻个家世品相不错的男人嫁了,是何等容易之事,却偏要走上这条路,最终被派来行此险恶之举,平白送了性命,你自个儿不觉得不值?”
  林氏穿上衣裳,笑容里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温婉,“姐姐何必说这种话,你不是也在做跟妹妹一样的事?”
  桃夭夭摇摇头,认真道:“这不一样。”
  林氏也不跟桃夭夭争辩,笑笑了之。恢复了几分精神的她在桌后坐下,开始对付桌上的饭食,举止倒是雅致,显得涵养不俗,“秦王此人,倒是非同寻常,姐姐好福气。”
  桃夭夭自然知道林氏指代的什么,“你想太多了!”
  这回林氏真个惊讶了起来,她停止了吃饭的动作,“听姐姐这语气,秦王并未将你纳入房中?这可真是奇了,姐姐绝代芳华,秦王一表人才,这等天地之合竟然未曾圆满?”
  桃夭夭黑着脸道:“好好吃你的饭!”
  林氏咯咯笑个不停,看得出来这件事的确让她很意外。
  笑着笑着,林氏忽然止住了笑声,手中的动作再次停下来,脸色也变得黯然,整个人骤然间显得分外落寞。
  正在桃夭夭纳闷之际,林氏幽幽叹了口气,认真对桃夭夭道:“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姐姐听妹妹一句话,若是觉着秦王可以托付,主动贴上去也无妨,若是觉着秦王不能托付,还是趁早离了这行的好。咱女人呐,可没几年好光景,错过了,一辈子可就什么都没了。”
  林氏突然的善意,让桃夭夭有些不知该作何回应。
  同病相怜的两个女人。
  ……
  大军拔营了,林氏被军情处带着离开大队人马时,并未能再次见到李从璟,这让她觉得有些遗憾。虽说输给了这位秦王,但她心底对这位秦王可是另眼相看得很,如她所言,古来用间之人,失利后皆不得活,她对自个儿的命运没甚抱怨的,若说有一些疙瘩,就是有些不太甘心。
  她总觉得,这位秦王太不像人,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准确察觉到她的举动,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她觉得她败得有些冤枉。
  杀人抛尸,这就是李从璟“处置”林氏的方法。
  密林中,望着被军情处锐士挖出来的大坑,林氏终于悲从中来,并且一发不可收拾,一个抑制不住,泪水瞬间就涌出眼眶。
  为了不表现自己的软弱,掩饰自己内心的脆弱,林氏强颜笑道:“杀人抛尸而已,犯得着如此郑重其事挖个坑?再说这坑也太大了些。”
  军情处小头目冷冷道:“秦王吩咐过了,若是你临刑悔悟,愿意招供,可饶你不死。”
  “原来如此。”林氏顿时反应过来,原来对方挖坑是为了营造恐怖气氛,让自己胆怯退缩,很多人不都是在临死前一刻内心崩溃的么。林氏强行压下心头的恐慌,闭着眼睛跳进坑中,仰面躺好,“动手吧!”
  尘土落在林氏身上,砂石拍打着肌肤,让林氏娇躯止不住颤抖。她紧闭双眼,拼命抿着嘴唇,仍由泪水滑落,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让自己没哭出声来。
  “队正,这小娘子实在是可人得紧,卑职这辈子还没见过这等尤物,左右是要死,这么死岂不便宜了她?”林氏听见坑上的人说。
  一阵安静过后,林氏感觉到几人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最终那队正道:“好,速战速决!”
  林氏差些笑出声来。
  没多久,林氏从坑中爬起来,而那三名军情处锐士,都已躺在坑里坑外没了声响。
  像她这样的人,但凡有一丝力气,都会留着,不到最后一刻,都不会放弃生存的希望。
  从离开大军,知晓自己会被带到密林杀掉的那一刻,林氏就已经在行动了,她很清楚自个儿的魅力,是以这一路行来,做了许多努力,最后终于让她得手。
  逃出密林的那一刻,林氏几欲忍不住要仰天长笑。
  半个时辰之后,几名军情处锐士出现在土坑周围,为首的红裳女子看了场中情景一眼,蹲下身略作勘察,即带人沿着一个方向追了出去。
  ……
  一路上也算历经波折,李从璟终于见到了高季兴本人。
  在团林县碰上高季兴遣来相迎的队伍,又经过两日路程,李从璟一行抵达江陵,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荆州城。
  荆州始建城,至今已逾一千七百年。春秋时期,楚国国都郢城,即建在此处,楚国四百余年,前后二十位君王,涌现出无数流传千年的英才,其中归州秭归县的屈原,便是其中典型代表,在此期间,楚国创造了辉煌的楚文明。
  三国时期,魏、蜀、吴三分荆州,曹操、刘备、周瑜、诸葛亮、关羽、陆逊在此地留下千古传奇,引得无数后人瞻仰。
  本朝开元二十一年,荆州设大都督府,至德年间,置荆南节度使,眼下高季兴受封为南平王,于城中建立南平王府。便是在不久前,高季兴占据归、峡、夔三州,将其并入荆南节度使管辖。
  原本历史上,因刘训攻伐荆南不利,高季兴一度向西占据忠、万两州,使得荆南节度使控制了长江中游六州。后西方邺出兵夺回万、忠、夔三州,高季兴因此而惧,举归、峡、荆三州投吴。而后荆南之地归属屡有反复,却始终是一方诸侯,史称南平国,为十国之一。
  让李从璟颇为惊奇的是,高季兴虽然名声不好,其人却着实生了一副好皮囊。七尺之躯、威严之相,声音洪亮,行走间虎虎生风,颇有意气风发之态,让人见了,实难将他与那个贪鄙反复而且胆小的南平王联系起来。
  细究起来却也不奇怪,纵观高季兴发迹史,可见其人早年颇为勇武,屡立战功,见识亦是不俗,多有善谋之言,只是在这荆州一隅之地呆的久了,世道风云变幻,荆州左右应付,难免捉襟见肘,时日一久,高季兴渐而气量胆志有变,也是情理之中。
  李从璟曾听闻,高季兴在经营荆州之后,有过北上攻伐襄州之举,只是当时不幸败给声名并不如何彰显的孔勍,也不知是否深受打击,自此之后便困居荆州一隅,再无作为。直到庄宗伐蜀,这才又活跃起来。
  “荆州所在,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其人亦尝苦于战火,不得安居。本朝自南平王坐镇江陵,荆州多年不识兵戈,百姓在烽火四起之时独得保全,功莫大焉。父皇每每与孤说及南平王,赞不绝口,尝称南平王为国之栋梁,如今见之,南平王风采万千,让孤深为折服,国之有南平王,实乃国之幸事!”李从璟拉着高季兴一脸亲近,场面话不可不说。
  从见到李从璟,高季兴脸上的笑容就未消失过,拉着李从璟进城时,更是乘同一辆车。
  南平王府建筑宏大,但陈设却极为简朴,奢华之物半分也不见踪影,甚至显得有些清贫。高季兴嘴里一面说荆州地小、江陵贫穷,比不上洛阳,让李从璟不要觉得怠慢,一面又说他自个儿平日里生活很简朴,那是李嗣源节俭之风的忠实贯彻者。
  “久闻秦王殿下之名,如雷贯耳,今日有幸得见,实在是不甚荣幸。当年庄宗伐朱,底定汴梁,殿下是攻进城中第一人,此等风采下官神往久矣!”说这话的是司空梁震,相貌儒雅,仪态谦逊,是个士子模样,眼神亮的厉害,显出这是个心思活络之辈,再观此人谈吐,七分官样三分江湖,可见也不是个简单的。李从璟知晓其分量,不免多打量了几眼。
  接风之宴排场很大,江陵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席面子总算没有延续南平王府的简朴之风,否则李从璟就要感到恶心了。
  这顿饭吃得很欢乐,李从璟没着急说此行具体打算,高季兴也识趣的没追问,总而言之,第一日波澜不惊的度过,一切都显得平静祥和。
  然而无论是李从璟,亦或是高季兴,都知道这种表面的平静祥和,持续不了多久。两人都默契不去打破表面的平静,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但事实上谁都颇为急切,至于谁先沉不住气,就要看双方城府和事态发展了。
  第507章 身在俗世无出入,三王风聚江陵城(六)
  江陵虽扼长江中下游之咽喉,却从来都不算繁华之地,休说扬州成都,便是洛阳汴梁都要远胜于它,在九洲之地,江陵为世人称道的,一直都是他独特的军事地理位置。
  李从璟住在驿馆。驿馆很大,容纳数百人不成问题,而今却只有秦王府的人。这是李从璟的意思,其它人等眼下皆不能入住。就连原本居住其中的官吏商旅,也都给赶了出去。李从璟来江陵可不是来看风雪的,安全问题涉及根本,没半分可商量的余地。
  五个指挥的君子都,四个指挥驻扎城外,一个指挥就在驿馆,两者相距并不远。驿馆从来没有建在城池中心的。君子都是秦王明面上的护卫力量,暗中军情处调集在江陵城内外的人手,力量和数量都不会让人失望。
  李从璟抵达江陵后,连续三日,高季兴日日盛宴招待,款待得很尽心。但让李从璟不解的是,高季兴始终没有提及正事,如此沉得住气,让李从璟不得不深入思考荆南局势。
  “高季兴既然上表索要忠、万两州,自然是对此两地垂涎已久,急欲收入囊中。朝廷未给高季兴明确答复,而是让殿下前来,与高季兴商谈处理此事。殿下如今抵达江陵已经三日,高季兴却从未追问此事,显得毫不着急,这实在诡异得很。”
  李从璟与桑维翰、莫离等人在一起议事,桑维翰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颇有忧色。
  “高季兴不着急,无外乎两种可能,一是的确不着急,一是表面不着急。”桑维翰继续分析道,“若是前者,则高季兴必有所依仗;若是后者,则高季兴是在与我等比拼耐心。”
  “我等此行前来江陵,本就非是为了让高季兴打消索要忠、万两州的念头,而是图谋底定荆南。高季兴不着急逼迫,正好给我等以时间,让我等可以从容布局。”莫离倒是显得真不着急。
  几人说话间,出去办事的桃夭夭回到驿馆,知晓三人在议事后,直接过来面前李从璟。
  “如何?”李从璟对桃夭夭能带回怎样的情报很关心。
  桃夭夭坐下后回答道:“已经打探清楚,孟知祥的确有遣人前来江陵,且已在江陵盘桓多日,出入南平王府极为频繁。”
  这个消息并不出李从璟意料,但他关心的重点却是下面的问题,“可知孟知祥与高季兴商谈了些什么,有何种交易、协议?”
  桃夭夭摇摇头,“南平王府戒备森严,军情处的人混不进去。”
  不能得知孟知祥与高季兴有何种协议,要打破协议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对付高季兴的方法,桑维翰之前就说过,无非八个字:破其外援,折其羽翼。一旦高季兴外无强援可供依仗,内无贤佐出谋划策,到时候无论是要拿下荆南这块地方,还是拿下高季兴这个人,都不再是问题。
  “我们的人混不进去,就收买南平王府内部的人。”李从璟思维很清晰,“做这件事要多久?”
  “很难。”桃夭夭摇摇头,军情处对南平王府的打探、渗透,很早就已开始进行,却一直没有太大进展,“南平王府,比我们想象的难对付。若是收买王府外围仆役,不仅得不到有用的消息,也有被其内围官吏发现的可能,而其内围核心官吏,皆高季兴心腹,收买难度太大。”
  “天下就没攻不破的堡垒。”李从璟冷然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收买难度大,那就提高收买价格,我堂堂大唐帝国能拿出的砝码,还不如区区一个荆南节度使?”
  李从璟这份决心,无疑提高了桃夭夭可以行使的职权,也就是说,大唐的高官厚禄,她尽可往外许之。
  在桃夭夭应诺之后,李从璟又问道:“杨吴动静如何?”
  李从璟直接这么问,并非凭空猜测杨吴举动,而是有原因的。桑维翰审问林氏的结果表明,林氏受命于杨吴青衣衙门。此事若果真属实,杨吴就已正式参与到荆南的争夺中,那青衣衙门也不会没有后续动作。
  “根据查探,杨吴并没有派遣使者进入荆南。”桃夭夭道,“江陵也无青衣衙门的人活动。”说完,桃夭夭补充道:“这是目前初步结论,不排除青衣衙门隐藏较深,还未被军情处发现的可能。”
  去岁,李从璟兵进西楼时,青衣衙门曾在军情处眼皮子底下,于幽州成功劫持任婉如,那件事一直被军情处视为最大耻辱,自那之后,军情处不仅加快了对杨吴的渗透,也在时时寻求一雪前耻的机会。
  任婉如被劫持,固然有青衣衙门骤然发难,军情处主力都在境外,并且始料不及的原因,但这同样说明,青衣衙门的实力不容小觑。
  “第五有无消息传回?”受命暗中跟踪林氏的军情处锐士,正是以第五姑娘为首,是以李从璟如此问道。
  “第五传回的最新消息上说,林氏还未出荆州,一直在荆州境内转圈。”这表明林氏很是谨慎、狡猾,桃夭夭说完又补充道:“林氏此人,本事心性都极佳,她若果真是青衣衙门的人,地位定是非比寻常——卑职已将林氏资料传递给金陵的军情处据点,让他们查明林氏身份。”
  “既是如此,除军情处外,我等眼下行动之要务,是对付孟知祥的使者。”汇总了最新消息,李从璟做出日程安排,他看向莫离,“此间之事,莫哥儿轻车熟路,你就代孤去会一会孟知祥的人。”
  莫离收起折扇领命。
  李从璟还想说些别的事,高季兴又派了人来请李从璟,这回却不是请李从璟去宴饮,而是要跟李从璟商谈公务。
  高季兴稳了这么些天,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半分也不着急,这会儿突然要揭锅盖子,不免让人始料不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不能奢望对手按照自己的想象出牌,李从璟虽说不知这其中有什么变故、深意,但事到临头,也丝毫不以为意,带上人手就走。
  来传话的人见李从璟准备出门,这才拍着额头连连赔罪,说自个儿没把话说清楚,高季兴不是要李从璟去王府,而是会自己来拜会李从璟。
  这才符合规矩,若是宴饮,李从璟自然要去王府,但商谈公务,讲道理,却没有李从璟上门而高季兴坐等的道理,该高季兴自己赶过来才对。
  来传话的人退出去之后,在驿馆外没等多久,高季兴就过来了,他凑到高季兴面前,低声道:“秦王闻讯,未露异样,更欲出门前往王府。”
  高季兴微微皱了皱眉,对跟在身边的梁震道:“若说秦王着急,这几日毫无异样,若说秦王不急,这番举动却是为何?”
  梁震抚须老成道:“秦王是否着急,我等不知,我等是否着急,也不可让秦王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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