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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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关头,石敬瑭万念俱灰,精神在崩溃边缘,已是口不择言。
  这话让李从璟双眼眯了起来,眸中的杀气更凝实了几分,他看向石敬瑭,一言不发。
  他李从璟为何要杀石敬瑭?李从璟自个儿知晓,但石敬瑭永远都不会明白。
  在李从璟对李从珂、石敬瑭的评价中,李从珂虽说也有跋扈之举,不时越礼,但根子上并没烂,李从璟丝毫不担心,在他继位后,李从珂会造反——就算李从珂敢,以他的斤两,李从璟要灭之,易如反掌。是以,李从璟杀李从珂之心,实际并不强烈。
  但石敬瑭不同。这个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徒,更难得心性坚韧、有勇有谋,最重要的,他能得人心,这便不容小觑。
  昔日里,李从璟刚有发迹之象,他便有意杀之,又是何等疯狂?
  这样的人,若不一事无成,便会成就大器。若让他成势,焉能保证,他不会重演历史,再度给契丹当儿子,卖国事贼?
  李从璟心如明镜。
  ——同光四年后,契丹日趋稳定下来,国力开始回升,加之有耶律阿保机打下的底子,俨然又有了重为草原霸主的意思,耶律倍雄心勃勃,已经吞并了几个不小的部落。
  不仅如此,耶律德光在东线,本是被流放的身份,不曾想死灰复燃,这些年屡屡征战,逐渐将女真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随后他恩威并施,加之有述律平相助,竟然颇得女真人效力,暂时不说与耶律倍抗衡,却也摆脱了软柿子的身份,不是耶律倍想怎么拿捏,就能怎么拿捏得了。
  虽说现今契丹对大唐敬畏有加,年年遣使朝贡,但契丹日后走向会如何,李从璟心里没底,野心这个东西,从来都是会膨胀的,但凡随着手中权力的扩大,野心就会不受控制,李从璟也不敢保证,十年之后,契丹是否还会如今天这样,乖乖给大唐做儿子。
  李从璟听了石敬瑭的话,自然知道对方所谓的“她”指代的是何人,这让他极为恼火。李永宁作为他姐姐,两人自小感情甚笃,他一向敬之爱之,不曾到了石敬瑭这里,竟然有了龌龊的想法,这让他觉得,他被侮辱了,李永宁也被侮辱了。
  “石敬瑭,你有何不满?”李从璟眉宇阴寒,“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人之将死,其言或善或哀,败军之将,本就该死,口出无妄之言,能救你性命乎,能让你免于死得有如鸿毛乎?”
  冷哼一声,李从璟一甩手,“不能!”
  “你……”石敬瑭为之气结。
  李从珂不知道李从璟与石敬瑭在说什么,虽觉得诧异,来不及细想,李从璟要杀他和石敬瑭,理由充分,谁也挑不出个不是。但世事鲜有绝对,关键在你是否巧舌如簧,李从珂见李从璟心意已决,不由得将求助的目光,看向李从璟身后。
  莫离、桑维翰、王朴、杜千书、卫道这些人,虽说脸色有微小差异,却都是一副绝不会质疑李从璟决定的模样,哪怕他们对这个决定有所不解,也绝不会在人前表露出来。
  在属将、幕僚心中,李从璟威信之重,由此可见一斑。
  李从璟的幕僚指望不上,李从珂只得将希望寄托在朝臣身上。朝臣当中,以冯道这个两川宣抚使为首,趁着李从璟与石敬瑭说话的空档,李从珂赶紧将哀求的目光投向冯道,希望对方为他说几句话。
  冯道本是挺着大肚腩看戏,一副旁观者的姿态,李从璟的脾气他也是了解的,寻常时平易近人,完全没有架子,但也不是没有逆鳞的人,关键时刻,敢质疑他决定、挑战他权威的人,多半不会有好下场。
  但李从珂哀求的可怜目光,让冯道这位老好人于心不忍,他本是玲珑性子,朝堂上的和善公,不愿开罪谁,禁不住,只得清了清嗓子,勉为其难,向李从璟行礼,道:“大帅,两位将军虽有败阵之耻,但战前斩将,未免不妥,不如让其戴罪立功……”
  “冯公!”李从璟抬起手,冷冰冰打断冯道的话,“军中之事,自有本帅做主,冯公毋庸多言!”
  冯道碰了一鼻子灰,心头不禁凛然,再不敢说话,掩面退下。
  “孟松柏!”李从璟叫来如今已是秦王府卫统领的孟松柏,“监斩!”
  孟松柏轰然应诺,带着告饶不停的李从珂,与如同死鱼般的石敬瑭,出了军营。
  解决完眼前事,李从璟转身向搭建好的帅帐走去,众人尾随其后,雅雀无声,大气都不敢喘,他们当中有不少朝臣,平日里只见秦王亲切随和的一面,还不知晓秦王威严,今日有幸得见,如芒在背,如面虎啸,胆战心惊。
  莫离走进了李从璟些,摇着折扇,慢悠悠道:“殿下果真意欲斩此二将?”
  李从璟知道莫离的意思,李从珂、石敬瑭都是李嗣源倚重的肱骨,李从璟如此对待这两人,未免用权过重。用权过重,便是以李从璟与李嗣源的父子情深,怕也会引起对方忌惮,这对李从璟分外不利。
  再者,李从珂为李嗣源养子,石敬瑭为李嗣源女婿,李从璟都未经过李嗣源允许,将两人说杀就杀了,在情感上,也对李嗣源交代不过去,李嗣源本是重情之人,这无疑会让李嗣源寒心。
  闻言,李从璟收了方才的冷峻面色,露出真实的笑脸来,“莫哥儿何必明知故问?”
  他如此处置李从珂、石敬瑭,其用意,无非两方面,一者,赏罚分明,振奋此番作战各军士气,让他们对帝国有信心;二者,树立个人权威——这两方面,莫离不难知晓,但有个方面,却是莫离不知晓的。
  莫离笑道:“只是军令已下,如何收回?”
  “等一个人。”李从璟意味深长。
  “哦?”莫离挑了挑眉。
  “莫哥儿何不猜猜,此乃何人?”李从璟此时笑意随和,哪还有半分方才的杀伐冷峻之色?
  莫离以多智著称,当即不免思索一番,半晌,没猜出个所以然,正打算说猜不出,李从璟已然开口道:“他来了。”
  莫离抬头前望,就见一员小将,正飞奔而来,到了李从璟跟前,山倒一般,扑通一下拜倒,语调哽咽:“求殿下开恩,免义父一死!”
  石重贵?莫离心头疑惑更甚,李从璟等他来求情,却是何用意?
  李从璟又换上了冷漠的神色,停下脚步,淡淡望着石重贵,“手握万余雄兵,被千余贼寇一击而溃,远遁百十里,致使本来唾手可得的剑州,成为横在大军面前的险阻,如此败军之将,丢尽我大唐帝国脸面,辱尽我大唐儿郎雄风,本帅何以开恩?”
  石重贵哭诉道:“剑州之役,卑职愿为死士,战死城头,以求偿还义父罪孽,请殿下念在义父往日功勋的份上,网开一面!”说罢,磕头不止。须臾,血染额头。
  李从璟冷哼一声,“尔之所言,全为私情,伐蜀乃帝国大业,惩治败军之将,干系三军士气,本帅岂可因私废公?休得多言!”
  石重贵怔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往下说,旋即,又磕头不止,不多时,鲜血染面,分外骇人,李从璟身后众人,无不为之色变,显出不忍之态来。
  莫离此时悠悠道:“石将军,剑州大好之局,乃因护国、保义两军而失,若你能领护国军、保义军夺下剑州,重新为三军打开局面,以全大义,大帅或许能许你功过相抵。”
  莫离与李从璟是何等关系,无人不知,此番伐蜀,他又是第一军师,分量可谓非同寻常,他说出了这话,不得不让人重视。
  石重贵闻言,终于反应过来,止住磕头,胡乱一把抹了脸上血水,弄得面如鬼魅,“求大帅应许卑职带领护国军、保义军,为大军重夺剑州!卑职愿立军令状,事若不成,提头来见!”
  李从璟叹了口气,扶起石重贵,语重心长道:“你为人忠义,本帅甚为欣慰,然则家国面前,需得分清忠义之先后,今日本帅许你再战剑州,全护国、保义军之大义,是因敬佩你等报效国家的忠勇。三军可败,我大唐儿郎之忠勇不可失,我大唐王师的雄风不可坠,但你需知,事若不成,本帅也将背负骂名。你可想好了?”
  这番话太过厚重,压得石重贵有些喘不过气,他默然片刻,再抬头时,泪流满面,深深再拜,“愿以死报国,不负大帅之望!”
  “好,你既有此念,本帅也不会寒了将士们的心。”李从璟应许了石重贵所请,“日后攻城,你领护国、保义军为先锋!”
  “谢大帅!”
  李从璟沉吟一番,“然则石敬瑭、李从珂两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着即杖责三十,夺去将职,降为走卒,许其剑州再战!”
  “谢大帅开恩!”
  李从璟拍拍石重贵的肩膀,“不要让本帅失望。”说罢,从他身旁走过。石重贵再度拜倒在地,直到李从璟等走远了,才起身奔向营外。
  “护国、保义两军,向来自诩精锐,经由殿下此番激励,又有李从珂、石敬瑭为走卒之耻,必能死战阵前,这剑州之役,便不会太难。”莫离笑了笑,意味深长。有句话他没说,剑州之役也不会简单,两军为先锋死战,必然死伤惨重,李从璟此举,必然大为消耗两军实力。
  如此一来,接下来等待石敬瑭的,就是军弱被制了。
  李从璟未知可否。
  见李从璟如此模样,对方才的疑问,莫离心中渐渐亮堂起来,他足智多谋,推算之能可非寻常,到了此时,焉能不知李从璟如此对待石重贵的用意?
  石重贵是何人?石敬瑭养子。才能如何?演武院三甲毕业。如此,焉能不被石敬瑭重用?加之今日之事,往后石敬瑭必定对其宠爱有加。李从璟方才那番话,重点在何处?家国大义。为何对石重贵晓以家国大义?自然是防备某些人不顾家国大义。防的谁?石敬瑭。
  如是,石敬瑭若是日后有不顾家国之举,石重贵会如何?
  石重贵,便是李从璟埋在石敬瑭身边的一颗炸弹。
  那么问题来了,一番话还不足以影响一个人,李从璟何以对石重贵如此“信任”?
  这却是石重贵性情使然——他本就是心怀忠义之人。有李从璟今日种下的这颗种子,石重贵心中的忠义之念,日后必会成长为参天大树。
  莫离还知晓,早先,石重贵带着河丫在卢龙逃难时,将死之际,还得过任婉如的恩惠。
  有大义,有私惠,石重贵这颗棋子,日后说不得还真会有大用。
  接下来,莫离心中只剩下一个疑问:
  李从璟为何如此肯定,石敬瑭日后必会有谋逆之举?
  这绝非是对石敬瑭为人、性情、思想很了解,就能解释得通的。
  莫离想不出答案,只能将之归结于:李从璟眼光之远,布局之深。或许,石重贵这颗棋子,不会有发挥作用的那日。但世事难料,若真有那天,今日这一手落子,就是神来之笔了!
  莫离又想起,此番帝国伐蜀,即便是在前锋北山失利后,仍旧能显得从容不迫,根源便在于,静难军能迅速攻占剑门关。而静难军之所以能火速攻占剑门,其布局还要回溯到天成初,李从璟举荐李绍城出任静难军节度使——距离大军伐蜀,这可是整整早了四年。
  关键还在于,彼时,两川还没露出什么不好的迹象……
  有如此远见,如此早的布局,如何能不从容不迫,不显得大局在握?
  莫离心中微叹,良臣择主,他当初决意离开晋阳,与李从璟共襄大业,虽然是早就看准了李从璟的为人、才能,但往后每每想起,也不由得感慨一番当初的明智之选。
  莫离回想起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
  因为他没有娶妻,又与李从璟私交甚厚,李从璟时常要垂询他,所以他就住在秦王府。他本是洒脱性子,平日里厌烦琐碎杂务,所以很多事务都交给下属,只掌握大计,是以每每很多悠闲时候,可以用来读书作画甚至是逗鸟,亦或是在秦王府闲逛,喂一喂府上湖中的金鱼。
  说来滑稽,秦王府的格局布置,装修规划,都是出自他莫离之手,李从璟这个秦王,却是从来没有过问的。原因无它,秦王没有这个空闲而已。莫离是知晓李从璟志趣的,年少时,两人游山玩水,李从璟也说过,此生若不能展大志于天下,必当纵情于山水,如此方不负天地秀美。
  而现在,帝国新政,日常杂务,都堆在这个秦王肩上,莫离每每与剑子对弈论道,悠闲半日回居处,问及秦王情况,都说对方仍在东书房,翌日早醒,再问秦王状况,对方还是在东书房。
  莫离有时候也会责怪这个如今尊贵无比的发小,说他太沉迷杂务,而遗忘了自身雅趣,遗忘了山川秀美,也遗忘了年少时,他俩常常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的日出、日落、秋风、冬雪。
  每当此时,李从璟都只是一笑了之,继而又埋头处理仿佛永远处理不完的军政事务,规划永远规划不尽的帝国大业,布局永远布局不到头的阳谋阴谋。
  有些时候,莫离硬拽着李从璟泛舟登山,彼时李从璟也会吟诗作赋,也会与他聊些不着边际的轶事趣闻,但莫离知晓,即便如此,李从璟脑海中,也没停止过思索俗务,因为某些时候,莫离不经意间回头,会看到李从璟眉头紧锁、双目出神,半天不声不响,仿佛入定的菩萨。
  莫离想起,往先,在淇门时,在怀孟时,甚至在卢龙时,每当临阵胜敌,或者做成一件大事,李从璟或者会对他的对手,或者会向他感叹,诉说成就的来之不易,诉说这其中的辛劳艰难。
  但自从李从璟成了秦王,便连这样的时候也没有了。莫离知晓,那不是艰难、不易、血泪都减轻了或者消失了,而是李从璟已经习惯了。因为习以为常,所以他已经不屑于再诉说了。
  莫离抬起头,望见天高云远,望见剑阁峥嵘而崔嵬,又看见剑门关如虎如龙,又看见万千将士铁甲鲜亮。
  的确,如今的大唐帝国,日复一日强盛,男有所耕、女有所织、官吏勤政、将士敢战,曾今显赫于世的盛唐,渐渐有了重拾昔日荣耀的势头。而在这其中,面前这个背影如山峦的家伙,付出了数不尽的心力。
  毫不夸张的说,大唐强盛的半壁江山,都是这个年轻人,用他的心血堆砌起来的!
  蓦地,莫离停下了脚步,一向风度翩翩的身影,呆呆愣在那里,如一截干木,那双蕴藏了无尽智慧的眸子,充满了无法掩盖的惊讶,在下一刻又变得通红。
  这一刻,莫离感到喉咙硬如磐石,泪水争抢着意欲夺眶而出。
  秋风中,他看到面前沉稳如山、坚比雄关的秦王,这个不过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轻轻飘飞的青丝中,出现了一缕刺眼的白发!
  第561章 心血灌帝国,不负为男儿(下)
  李从璟甚觉纳罕,他再度望了莫离一眼,不出意外,还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一缕难以言状的神色,这让他的心不禁往下沉。自打处置了李从珂、石敬瑭之后,再回来帅帐军议,莫离便始终一副要死不活的神色,眼眸里的深沉色彩,让见者心颤。
  这让李从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仔细思考了下午处置李从珂、石敬瑭,并及激励石重贵的过程,每句话每个细节都不曾放过,反复在心中琢磨,仍旧是弄不清楚,到底是何处出了问题,让莫离用这女人般充满爱恨交割的眼神看自己。
  思来想去,李从璟不认为有什么问题,虽说要将李从珂、石敬瑭斩首的命令有些残忍,但毕竟没有真付诸实施,虽说激励石重贵,让他带着石敬瑭的部曲,来日作为攻打剑州的先锋死士,也有些残忍,但不过权谋之道罢了,也没什么不妥,以莫离的心性,不为因此有额外感想,更不必说失态了。
  李从璟嘴中跟众人说着话,装作无意,又看了莫离一眼。这一看,震得他心头一颤,就在这么一瞬间,李从璟总算看清楚,莫离那眼神,跟任婉如看他的眼神,竟然相似到了极致。
  而每当任婉如用这种眼神看他,以李从璟这许多年的经验,那便是任婉如心中爱意正浓,温声软语,要服侍他的时候!
  这个念头一升起,李从璟就感到一阵头皮发麻,浑身都起满了鸡皮疙瘩。
  他开始思级过往。
  不错,莫离这厮,好似打小就对女人缺乏应有的兴趣,哪怕是在李从璟因为身体长成,春心萌动的时候,莫离也都表现平常。难不成,打根底上,莫离这厮,竟然就是不喜欢女人,而是喜欢男人的?!
  李从璟越想,额头上就越冒汗,怎么看都是极有可能的。当年在幽州,李从璟给莫离送去许多美人,让莫离挑选几个留下,也好服侍他,事后却被莫离尽数赶了回来,而且还鲜见的黑了脸!
  要知道,莫离这厮,平日里颇有魏晋古风,潇洒不羁,实打实的名士风采。然则,魏晋名士,有不喜欢女子的么?那时的士子阶层,不都深谙此道么?为何深得魏晋古风的莫离,却对此毫无兴趣,反而很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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