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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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后,诸葛亮开始在渭河南岸屯田耕种,摆出一副要打持久战的姿态。
  魏军众将按捺不住,纷纷请缨出战。司马懿不想耗损兵力,又不好直接违背众将的意愿,便推托道:“坚守避战是朝廷定下的策略,诸位不要急,容我向朝廷禀明情况。”当即,他装模作样地呈上一封奏疏,请曹叡准许出战。
  半个月后,卫尉辛毗带着曹叡的答复来到雍州。
  “诸将听旨!陛下禁止出战,只能坚壁据守,等过些日子蜀军就会因军粮耗尽退兵。”
  魏军诸将一片哗然。
  辛毗并不慌张,他朝身旁的侍从招了招手。“呈上来!”
  侍从毕恭毕敬端过来一个托盘。辛毗缓缓揭开托盘上的盖布,将其中的物件高举过头顶。
  这物件由纯金打造,长约八尺,最上部装饰着黄色旄羽,名叫节钺,正是代表皇帝权力的信物。见节钺如见皇帝。
  辛毗这架势,官方称作使持节,乃是极高权力。使持节重臣无须上报可自行对两千石以下官员处以死刑。我们在看历史题材的电影、电视剧时经常会见到这样一幕,将领随随便便对违反军令的下属喊道:“来人哪,给我拖出去斩了。”这让我们形成了一种错觉,似乎古代草菅人命,其实不然,即使在战争时期,获得使持节的重臣也屈指可数,而普通将领根本没有生杀大权。使持节还有其他称呼——持节、假节、假节钺、假黄钺等,魏朝时,这些称呼都是一个意思,到了晋朝才又细分出三六九等。
  辛毗亮出节钺不怒自威,谁再敢嚷嚷,项上人头不保。群情激奋的魏军眨眼间鸦雀无声。
  司马懿偷偷朝辛毗会心一笑。他正是想借曹叡之口来压制诸将请战意愿的。
  在不远处的蜀军大营中,蜀将姜维也获悉魏军的情况。他失望地说:“辛毗持节而来,这下魏军更不可能出战了。”
  诸葛亮苦笑了几声:“司马懿本来就没想出战,高调请战只为安抚众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如果他真要打,还用得着上奏朝廷吗?”
  秋天的流星
  诸葛亮和司马懿谁都不想主动出击,全都静待对方露出破绽。就这么一晃,两军不知不觉僵持了近半年。
  这天,全副戎装的司马懿偷偷爬上一座山头,向蜀军大营处眺望,只见在大营中央,有个人独坐在白色的木轮车里,不仅没戴头盔,甚至连士大夫常备的头冠都没有,只在发髻上包了一块葛巾,手拿羽扇,气定神闲地下达着军令。
  “那人想必就是诸葛亮吧……”
  这段来自《世说新语》中的描写,塑造了诸葛亮的经典形象。当时在野隐士崇尚纯洁的白色,喜好飘逸的服饰,这体现了他们对自由的追求。在诸葛亮长达二十七年的军政生涯中,他被迫做过很多自己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做的事,然而他内心最深处,却依然保留着当初隐居时那份自由和纯洁。
  诸葛亮潇洒的气质让司马懿看得如痴如醉,他忍不住感叹道:“诸葛君真不愧有名士风采啊!”
  而诸葛亮,全没注意到远方的敌军统帅正满怀仰慕地欣赏着自己。他一心只想北伐曹魏,绝没有料到自己为司马懿贡献了多少仕途的铺路石。
  当诸葛亮进驻五丈原的时候,地上的青草才刚刚冒出头,时下却已变得枯黄了。一阵秋风吹过,诸葛亮打了个寒战。兄长诸葛瑾的音容笑貌不知怎的浮现在他眼前。
  诸葛亮提笔先是给诸葛瑾写了封家书。接着,又给吴国重臣陆逊写了封信,信中言道:“家兄年老,诸葛恪性格又粗枝大叶,我听说吴主让他掌管粮草,粮草乃重中之重,我虽远在雍州,可一想到这事心里就不踏实,希望您能代我向吴主转达。”诸葛恪是诸葛瑾的长子,不知为何,诸葛亮总对侄子放心不下。
  连日来,诸葛亮无比怀念自己在荆州隆中草庐时结识的至交好友——孟建、石韬、徐庶。曹操攻略荆州时,诸葛亮随刘备逃难,三个好友则出仕曹操。三人依然健在,现都在魏国仕官。于是,诸葛亮派出一名使者前往司马懿的军营询问三位故交的近况。
  “我家丞相近日愈发思念故人,特差在下来此询问孟建、石韬、徐庶三位大人的情况。”
  “哦?诸葛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啦?”司马懿淡然一笑,随后,他将所知道的毫无保留据实相告:“孟建官拜征东将军,石韬官任郡太守,徐庶官任御史中丞,三位大人身体都还安好……”
  猛然间,司马懿好像想起了什么,他向使者问道:“两国交战已半年,想必诸葛君一定很操劳吧?”
  使者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家丞相早起晚睡,即便杖罚二十这样的小事都会亲自批阅,每天吃饭不过几升米。司马大人,若没有其他事,在下就告辞了。”
  司马懿点了点头。一个念头从他脑海中闪现出来:诸葛亮怕是要不久于人世了吧?
  在蜀军大营中,诸葛亮听着使者的回禀,不禁沉浸于往事的回忆中。当年在荆州时,孟建总想返回中原故土,诸葛亮劝道:“士大夫当四海遨游,何必一定要扎根故乡呢?”不想此时,他自己却无比怀念在徐州琅邪度过的童年时光。
  真想再回家乡看一眼啊……
  又是一阵秋风吹过,诸葛亮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快来人!丞相昏过去了!”蜀军大营顿时嘈杂起来。
  诸葛亮终因为长期操劳病倒了。
  9月,一颗流星从诸葛亮的营寨上空划过。
  诸葛亮在病榻上躺了近一个月,可病情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他预感到自己即将离开这个世界了。
  名相的遗言
  远在成都的刘禅得知诸葛亮病重的消息后,赶忙派遣使者李福前往五丈原探望。
  “你见到丞相后,一定要向他咨询朝政得失,回来后详细转告于我。”算起来,刘禅和诸葛亮阔别已整整七年。在刘禅心里,诸葛亮的形象早就模糊不清,他只是知道,在遥远的北方,有个老人一直在为自己打仗。如今,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自己再无缘见到这个老人了。
  李福见到诸葛亮后事无巨细地讨教,并把每一句都记在纸上方才告辞离去。可他回程的路上总觉得心里不安稳,想了又想,他终于记起漏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没问。旋即,他掉转马头又折回五丈原。
  “我猜到你会回来……”
  李福刚要说话,却被诸葛亮打断了。
  “我明白,你是来跟我诀别的,而且你还有个很重要的问题……”诸葛亮顿了顿,“你要问的这个人是蒋琬。”
  李福愕然:“丞相,我还没说话,您怎么就知道啦?”他想问的正是诸葛亮死后,该由谁来接掌蜀汉政权。
  “蒋琬为政崇尚无为而治,以安民为本,绝不会做出劳民伤财的事。他是最合适的后继人选。”七年来,物是人非,很多事都发生了改变。连年北伐的确转移了国内矛盾,荆州人不再整天嚷嚷着要夺回荆州,益州人也懒得再抱怨被荆州人压制。可是,一个新的国内矛盾渐渐升起,即巴蜀臣民的反战情绪和北伐大战略的冲突。
  此刻,诸葛亮也意识到自己在北伐道路上越走越远,他决意把权力移交给反战派重臣蒋琬,借此扭转局面。
  李福认真做了笔记,又问道:“那么,蒋琬之后由谁继任?”
  “费祎。他擅长协调同僚,和吴国关系又好……”诸葛亮知道,费祎也是最反对北伐的人。
  “容我再问,那费祎之后呢?”李福继续追问。
  “费祎之后,就不是我所能预料的了。”
  蒋琬和费祎,这两个和诸葛亮政治理念截然不同的人被诸葛亮选为执掌政权的后继者,他晚年纠结的心态尽显无遗。
  诸葛亮躺了好久,总算积攒下一丝残存的气力。“叫费祎、杨仪、姜维过来。”费祎和杨仪都是荆州人,姜维则出身雍州天水郡豪族,原是雍州小官吏,诸葛亮第一次北伐时归降蜀国,他在历次北伐中出力颇多。
  三人进了大帐,静听吩咐。
  “我死后,你们三个协调各军撤回成都,让魏延殿后,如果魏延不服从军令,你们就自己回成都去,不要管他。”魏延自刘备时代便担任汉中都督,他是汉中防御体系的最初创建者,也是蜀国屈指可数的实力派名将,同时,在北伐这个问题上,他的热情度比诸葛亮还高,属于极少数鹰派将领。诸葛亮绝不能把军权交给魏延,否则北伐战争势必会延续下去。出于这番考虑,他才把军权交给杨仪,只盼蜀军能平安回国。不过,魏延与杨仪私交极差,可谓水火不容。如果魏延不听杨仪的军令,可以让他独自留守汉中。诸葛亮确信,魏延的忠心不容置疑,不管出什么事,他都不会叛变到魏国去。
  接下来,诸葛亮给刘禅上了最后一封奏疏:“臣禀性拙笨,出师北伐未获全功,无奈命在旦夕。愿陛下能清心寡欲,爱护百姓,尊崇孝道,施以仁政,纳贤良,远奸佞。臣在成都城外还有八百棵桑树和十五顷薄田,这已足够臣的后代生活。这些年臣一直在汉中,没什么特别花销,日常衣食也仰赖朝廷供应,臣不喜欢经营产业,也不想死后留有余财,辜负陛下的信任……”
  公元234年10月8日,蜀汉丞相诸葛亮停止了呼吸,享年五十四岁。朝廷追谥他为“忠武侯”。遵循其遗愿,诸葛亮的遗体并没有送回成都,而是直接埋葬在汉中定军山,继续守护着蜀汉。
  自刘备死后,诸葛亮执掌蜀汉政权整整十二年,这十二年来,朝廷从未进行过改元和大赦。改元大多只为图个吉利,以往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改元之后意味着重新开始。改元会对国民的生计平添诸多麻烦,劳民伤财。再有,改元通常会伴随大赦,在押犯人无论犯过什么罪全部赦免,这是一种非常不利于法治建设的政策。
  早在东汉末年,流亡中的刘备曾拜访过陈纪(陈群的爸爸)请教治政之道。陈纪谈到大赦时说:“大赦是导致社会不安定的罪魁祸首。”刘备谨记,最终将这一理念传给了诸葛亮。
  二狂士
  遵照诸葛亮的安排,杨仪、费祎等人着手准备撤军事宜。
  “该怎么跟魏延讲呢?”杨仪抓耳挠腮,很是发怵。想了半天,他决定让费祎出面协调。“文伟(费祎字文伟),就你能跟魏延说得上话,你去告诉他撤军的事吧。”
  费祎应承下来,亲自前往魏延的营帐。“丞相遗令撤军,希望你能为大军殿后。”他尽量避免提及让杨仪统领全军的事。
  “你把话说清楚,谁统领全军?”魏延揪住不放问道。
  “这……丞相让杨仪暂时代理统帅之职。”
  “什么!难道让我帮杨仪殿后?”魏延的怒火一下子被撩了起来。他官拜前军师、征西大将军,杨仪则只是丞相府的幕僚,官位上差好几个档次。何况,他仍然想继续跟魏军作战。“丞相虽死,但我还在,你们带着丞相灵柩回去安葬,我要继续率诸军北伐!”
  “你别胡闹!丞相有遗令!”
  “遗令我是没见过!费祎,你别走,你就在这里替丞相再写一封军令,说让我统领全军。”
  费祎听罢,汗毛倒竖,他知道魏延已经失去理智,眼看就要闯出大祸了。他急于脱身,佯装镇定道:“其实……杨仪只是个文吏,根本就不懂军事。我也觉得应该让你统领全军。不如这样吧,我回去劝劝他们。”言讫,他不等魏延反应过来,飞身上马逃回杨仪的营寨。
  费祎打心眼里反感北伐,而魏延对北伐的狂热让他极度不满,再加上魏延意图挟持他伪造军令,迫使他选择站到了杨仪一边。
  “传令全军,即刻拔营返回成都,别管魏延了。”当日,蜀军便在杨仪的率领下从五丈原退入斜谷。
  魏延得知,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决定。“拔营!抢在杨仪前头赶回成都!”他的思维简单且直接。只要先到成都,就能先发制人弹劾杨仪。于是,他也向成都撤军,并在斜谷这条路上超过了杨仪。
  杨仪不甘落后,两拨蜀军仿佛赛跑一般向成都狂奔。魏延军稍稍领先,他在跑过蜀山栈道后将栈道一把火烧成了灰。杨仪则死咬住不放,一边修缮栈道,一边步步紧追。同时,二人相继往成都发出奏疏状告对方谋反。
  同一天里,刘禅接到了魏延和杨仪的两封奏疏。
  “臣魏延上疏状告杨仪谋反,他烧毁蜀山栈道,企图叛逃魏国!”
  “臣杨仪上疏状告魏延谋反,他烧毁蜀山栈道,阻止臣返回成都!”
  显然,这两个人谁都没有谋反。
  刘禅向蒋琬和董允询问道:“到底该信谁的?”说实话,魏延和杨仪的人缘都不怎么样,但相比起来,魏延更具破坏力。蒋琬、董允均倾向于相信杨仪。
  刘禅仍心存疑窦:“没这么简单吧?魏延骁勇善战,以他的能力足以打败杨仪,他既谋反,不去投靠魏军,反掉头往南跑,又焚烧栈道,图的什么?”他当然不知道,魏延做出这么出格的举动完全是赌气。
  魏延走出斜谷后,停住了脚步,他决定和杨仪做个了断。
  “全军列阵!准备突击杨仪!”
  杨仪派王平迎战魏延,两军对垒之际,王平带着部下高声呐喊:“魏延叛国!魏延叛国!”
  魏延军自知理亏,这一喊,顷刻间士气崩溃,四下逃散。魏延被马岱临阵斩首,他的全族也随同被夷灭了。
  一生为蜀国立下了汗马功劳的魏延最终被冠以谋反的罪名。尽管谁都清楚魏延并没有谋反,但是,像费祎、王平、马岱这些人,既然一开始选择站到杨仪一边,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十几年前,刘备授命魏延任汉中都督的时候,魏延曾说出这样的话:“若曹操举天下而来,臣为大王拒之;若只是偏将率十万之众,臣为大王吞之。”如今,这气贯山河的话仍久久回荡在汉中。魏延死后,汉中得益于他创建的防守策略和防御工事,一直坚挺地守卫了蜀国数十年之久,而继任的汉中都督也从未对这套完善的防御体系做出任何改变。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姜维掌权。姜维试图更改汉中防御体系,可随之而来的,是他很快就尝到了自己酿成的恶果,这些都是后面的故事了。
  此时,成都城里的蒋琬放心不下,遂亲率中央军出城北进几十里以防不测。两天后,他接到魏延的死讯。蒋琬脑子里是和刘禅同样的疑问。
  “不对啊……魏延是走出斜谷后被杀的?他若叛国,理应北投魏国,为什么要越过杨仪往南跑?”
  没多久,蒋琬便将魏延“谋反”案调查得水落石出,但他没法给魏延平反。这事缘于杨仪和魏延之间的私怨,最后却在杨仪的导演下变成魏延谋反的冤案,而蜀汉众多将领也都被牵扯进去,他们因为各自的理由不约而同地站到杨仪一边,甚至因剿灭魏延获得了功劳和利益。倘若将真相告白于天下,那么王平、马岱这些杀死魏延的“功臣”该怎么处理?他自己当初力保杨仪又怎么解释?费祎怎么办?蜀汉政坛很可能会因此引发轩然大波。
  蒋琬心有戚戚地回到了成都,只能昧着良心奏道:“魏延谋反确凿,已被斩首,全族俱被杨仪夷灭。”
  “全族都被灭啦……”刘禅也听说了背后的隐情,心里颇觉得过意不去,可他明白这事没法翻案。“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没用了。魏延毕竟立过大功,赐棺椁将他厚葬了吧!”
  “陛下,至于杨仪……要不要封赏?”
  “等他把大军带回成都再说吧!”
  几天后,杨仪率领大军开进成都。“陛下,臣把全军安然带回,并在途中诛杀了逆贼魏延!”
  “安然?”刘禅听得来气,“蒋琬,你说该给杨仪什么官职?”
  蒋琬想想,言道:“臣觉得,让杨仪担任中军师比较合适。”中军师既不掌兵也不执政,仅算个军事顾问,相当于闲职。
  “好!就任命杨仪为中军师。”
  杨仪傻眼了。退朝后,他满腹牢骚抱怨朝廷待之不公,可没人愿意搭理他。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又找到费祎抱怨:“朝廷赏罚不公啊!当初如果我举大军投降魏国,岂能落败到今天这步田地!”
  费祎听罢,心头一震:“杨仪……你这可是真心话?”
  “是又怎么样!”杨仪全没意识到这话的危险性,仍是一副须发怒张的表情。
  起初,费祎因反感魏延好战,又因为有诸葛亮的遗令迫不得已站到杨仪一边,但他也不赞成杨仪以极端手段置魏延于死地,没想到杨仪竟会流露出叛国的想法。费祎不动声色,好言安抚道:“没事,没事,回头我去跟蒋琬说说。”他的确去找蒋琬说了,但不是为杨仪求情,而是把杨仪的话一五一十转告了蒋琬。
  蒋琬裁定,将杨仪贬为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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