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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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瀚心中思量:“谢公不识得我,自然不会听信我的言语。或许通过李大人去劝他,能让他躲过这一劫。”
  当天夜里,楚瀚悄悄来到无生道士所住的道观,潜入内室,往窗内望去,见到无生道士并不在念经打坐,却在灯下读书。楚瀚在外敲了敲门,无生道士只道是徒弟或道婆进来换茶,未曾回头,只说了声:“进来。”
  楚瀚推门而入,低头垂手而立,说道:“道长,小人楚瀚,有事求见。”
  无生道士听了,一惊回头,待看清他的脸面,登时跳了起来,脸上又是惊愕,又是欢喜,说道:“你……是你!”
  楚瀚微微一笑,问道:“道长近来可好?”
  无生道士快步走到门边,往外张望,关上了门,又转身关上了窗户,回过身来对着楚瀚,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泣道:“恩人!东阳日夜感念您的恩情,无敢或忘!”
  楚瀚绝未料到他竟会对自己如此感激,不禁一呆,连忙扶他起来,压低声音说道:“李大人快别折煞小人了!小人这回来,是有事情想请李大人帮忙。”
  李东阳道:“但教恩人吩咐,东阳一定竭心尽力,在所不辞。恩人快请坐下。”楚瀚道:“李大人叫我楚瀚便是,千万别再称我恩人了,小人担当不起。”李东阳不肯直呼其名,便称呼他“楚小兄弟”。
  二人在蒲团上坐下了,楚瀚问起李东阳的近况。李东阳叹道:“东阳能保住一条命,重获自由之身,已是心满意足。如今我将家人都接来了武汉安置,自己假扮成道士,隐姓埋名,只盼能安度余生罢了。”
  楚瀚道:“大人不必担心。当年的事情,厂狱中一把火,早将囚犯名册烧了个干净,无从查起。我也已离开东厂,另求营生了。大人大可放心,绝不会再有人来追查。”
  李东阳听了,略松口气,又问道:“楚小兄弟却为何来到武汉?有什么东阳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吩咐。”
  楚瀚问道:“大人可识得谢迁谢大人?”李东阳点头道:“谢公是我好友。”
  楚瀚道:“我离开厂狱后,辗转被派在梁芳公公手下办事。如今梁公公遣我出来暗中观察谢大人,打算伺机出手对付。梁公公说了,不是下毒,便是罗织个罪名,将谢大人下入厂狱,免得谢大人往后有机会翻身,回到京城,跟他作对。”
  李东阳闻言,脸色大变。楚瀚又道:“我来到武汉后,见到谢大人光明磊落,正直不阿,心中十分敬佩,因此很希望能相助谢大人避过这一劫。”
  李东阳听了,凝望着楚瀚的脸,许多往事陡然浮上心头。他幼年时曾是个名闻天下的神童,四岁便会写字,曾在景帝面前书写“龙、凤、龟、麟”四个大字,景帝龙颜大悦,特准他进顺天府学读书。十七岁时,他考中了英宗朝的进士,宦途一帆风顺;怎知到了成化皇帝一朝,宦官当道,无端陷害于他,竟受冤下入厂狱,从此天崩地裂,命运逆转,从天之骄子沦为厂狱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囚犯。
  他仍记得约莫三年前,一夜他独自躺在厂狱的角落里,忍受着刺鼻的臭味、满地的虫蚁和湿冷的石板地,正想着该如何自我了断,结束这狱中无止无尽、不生不死的苦楚。忽见一个瘦小的身形来到栅栏之前,手中拿着扫帚、铁钳,显然是个来清理秽物的杂役。但这瘦小少年跟一般的杂役颇为不同,他脚上系着铁链,也不知是杂役还是囚犯,而他清理牢房时极为用心,不但将粪罐尿盆收拾干净,更将牢房四下打扫了一番,最后来到他的身边,用清水替他洗净腿上被脚链刮出的一道道血迹斑斑的伤口。
  李东阳当时万念俱灰,一心求死,但这少年的奇特举止却让他改变了主意。之后数月,这少年每日都来清理他的牢房,照顾他的伤势,认真细心,让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仍是个人。他入狱多年,这是第一次有人将他当人看待。李东阳极为感激,心底生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这还不是我人生的尽头,或许我该活下去,等待离开这人间炼狱的一日。
  夜深人静时,他曾抓着那少年狱卒的手,向他述说自己当年受到景帝赏识的往事,以及高中进士的荣耀;也吐诉了自己如何受人冤屈,和下狱后所遭的非人待遇,今昔相较,实是云泥之别。他曾对那少年狱卒说道,此生若能重获自由,他一切都看开了,不再汲汲于功名利禄,但求能心安理得,了此一生。
  那干瘦的少年蹲在牢狱一角,默默地听着,稚气未脱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中却流露出理解和同情。能见到这样的眼神,李东阳当时心想,便值得我多活几刻,多撑几日。
  一年之后,当楚瀚悄悄来找他,向他诉说装死逃狱的计策时,他一口便答应了,心中没有丝毫怀疑。他甚至请楚瀚传话给自己的妻子,要她拿出最珍贵的传家之宝,一幅唐代书法大家颜真卿的真迹《祭侄赠赞善大夫季明文》,变卖了将银两全数交给楚瀚。
  然而楚瀚却不肯收。这个十二三岁的小伙子,似乎对金钱没有什么兴趣,只摇摇手,说他只收定价十两银子,不需要更多。那天晚间,楚瀚和另两个狱卒合力将他放入一口薄薄的棺材,在头旁留了个通气口,便命杵作将他抬了出去。
  李东阳在棺材中摇摇晃晃,闷热难受,但心中却出奇地平静,他想象自己已经死了,这会儿正让人抬去下葬;自己的墓志铭上不知会写些什么?随即自嘲起来:我是死囚之身,又怎会有墓志铭?转念又想:如果楚瀚他们骗了他,真的将他活活埋葬了,那又如何?那也没什么不好;我不会感到受了欺骗,反而会感激他们,感激他们结束了我在厂狱中生不如死的痛苦。
  当然楚瀚信守诺言,当夜便有人撬开棺板,将他放了出来,正是跟随自己十多年的老家人。老家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偷偷将他背回家去。他和妻子连夜收拾细软,天一亮便乔装改扮,逃出京城。那时他便向妻子说道:“那个救我出来的孩子,是我此生的大恩人。我要一世烧香祷告,祝愿他善心得到善报。”
  这时李东阳听了楚瀚的一番话,心中确知这孩子说的是实话,出自一片真心。即使这孩子仍十分年轻,却因缘际会,手中掌握着许多人物的生死命运;难得他懂得分辨是非善恶,有心保护忠良,不肯盲目诬陷迫害,这一分正直善心,在滚滚浊世中实是极为珍贵、极为罕见的。
  李东阳心中感动,对楚瀚道:“请楚小兄弟告诉我,我该如何向谢公说明此事,他又该如何,才能躲过这场劫难?”
  楚瀚道:“很多事情我都不懂得,还须请两位大人商量定夺。依我猜想,梁公公是害怕谢大人哪日翻身了,回京做官,去找他的麻烦,以报当年陷害之仇。如果谢大人立即辞官还乡,或许能躲过这一劫。但是谢大人是否愿意这么做,我却不敢臆测。”
  李东阳苦笑道:“他若不肯,难道想跟我一样,去厂狱中蹲上几年吗?楚小兄弟且勿担心,待我去劝说谢大人,让他借病辞官,先保住性命再说。”
  两人又商讨了一阵,计议已定,复又谈起京中近况。李东阳听闻东厂仍旧猖狂,不禁唏嘘愤慨,说道:“幸好奸人之中,还有楚小兄弟这样的好心人在。今日正道不彰,难遏妖邪,但至少天理良心犹存,犹存于小兄弟的身上!”
  楚瀚连连摇手,说道:“小人低贱卑微,哪里懂得什么天理良心?只知道办好上面交代下来的事,混口饭吃罢了。李大人和谢大人是读书人,明白道理;小人粗陋浅薄,只盼见到两位大人平安无事,我便放心了。”
  第二日,李东阳一早便去找谢迁,闭门密谈,告知楚瀚所言的危机。谢迁是出了名的硬脾气,起初还不肯听信;李东阳便让楚瀚来见他,三人在谢迁的书房中密谈了半夜,才终于说服了谢迁。次日,谢迁便上书称病辞职,说要还乡养病。
  楚瀚为了不让梁芳知道实情,特意找到梁芳派出来监视他的锦衣卫,在李东阳的协助下,花钱买通了几个本地胥吏,让他们向那锦衣卫说了一番预先编造的故事:说谢迁脾气刚直暴烈,在武汉得罪了不少人,人人欲去之而后快。又说楚瀚来到武汉之后,便串连了几个小官,写了封黑函给谢迁,威胁告发他对皇帝心存怨怼,狠狠吓了他一顿,他才主动上书辞官。
  那锦衣卫听了,信以为真,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向梁芳一五一十地禀报了。梁芳得讯大喜,一问吏部,谢迁的辞呈果然已经送到。他立即让吏部批准了谢迁的辞呈,尽快送回阳逻县去。谢迁收到准辞的公文,当即让家人收拾书籍衣物,简简单单一车子,启程回往家乡浙江余姚泗门,耕田隐居去了。
  数日后,楚瀚回到京城,梁芳高高兴兴地召他来见,直夸他办事妥当,手段灵活,不过一个月的工夫,便拔去了自己背后的这根芒刺;而且他乖乖回京入宫述职,毫无逃走的意思,梁芳心中极为满意,知道此后还有许多事情能派他出京去办,对楚瀚大大赏赐了一番。
  之后梁芳便时时派楚瀚出京探访消息,偷取宝物,总之干的尽是些不可告人、污七八糟的勾当。凭着楚瀚在胡家学得的飞技取技,要刺探什么消息、偷取什么珍宝,对他而言都非难事,要逃走也是轻而易举。但他衡量局势,在梁芳手下办事十分轻松容易,虽然干的都不是什么善事,倒也并不伤天害理,更有余暇苦练蝉翼神功,并能趁机在皇宫中探索紫霞龙目水晶的下落和杀死舅舅的凶手,何乐而不为?便安然留在御用监替梁芳办事,未曾动过离去的念头。
  他偶尔回去东厂,与何美叙旧闲聊,探听消息。一次到厨下取水时,恰巧见到一只黑猫从灶上跳下,竟然便是自己当年收养的黑猫小影子!楚瀚心中大喜,当即出声招呼,小影子甚有灵性,回头见到了他,兴奋非常,快步奔上前来,喵喵叫个不停,一纵便跳上了他的肩头,不断用脸摩挲他的脸颊。
  楚瀚想起那些跟小影子相依为命的日子,满心怀念,便将它带回了御用监住下。小影子日夜跟在他身边,冬日替他取暖,夏日替他赶虫驱鼠,还能听从他的指令去叼回事物,极为乖巧。
  春去秋来,楚瀚入宫已将近一年,感觉自己飞技日进,不但能够点纸而走,甚至庶几能够御风而行。这夜他夜晚出外练功,感到一股清气充满脉络,轻轻一提气,身子便陡然高升,飞到了树梢之上;再轻轻一纵,身子便如落叶一般飘过墙头,无声无息地落在隔壁园中。
  楚瀚欣喜若狂,从没想到一个人的飞技竟能达到这等境界,也才领悟胡家子弟为何一定得在幼年时在膝盖中嵌入楔子;唯有这么做,双腿才能累积足够的力道,在一瞬间爆发出来,达到飞技绝顶之境。
  此后每到夜里,他便在皇宫中四处遨游,宫中数万名宫女太监、嫔妃选侍、御前侍卫,甚至皇帝、万贵妃和其他得宠妃子,每个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都能尽收眼底,但却从来没有任何人见到他的身影,或察觉到他在左近。他好似清风树影一般,穿门入户有如轻风拂过,阒然无声,神不知鬼不觉。他当时并不知道,除了已过世的舅舅胡星夜之外,自己乃是百年来唯一练成蝉翼神功的人。
  然而尽管他在宫中不断探查偷窥,却始终没有找到关于紫霞龙目水晶或杀死舅舅凶手的任何线索。他怀疑万贵妃,一一跟踪观察接受万贵妃指令的锦衣卫,但发现这些人都武功平平,不可能正面挥刀杀死舅舅。他不禁臆想舅舅当时到底有没有入京,有没有将龙目水晶交给任何宫中之人?最后杀死他的又是何人?为什么送舅舅遗体回来的竟是东厂的锦衣卫?
  他曾去东厂探问过,却没有人知道这回事,都说从未奉命送过什么人的尸体去三家村。当时柳攀安说送尸体回来的乃是东厂锦衣卫,或许消息并不真确,也或许根本是他胡诌的障眼之辞?
  楚瀚百思不得其解,也只能继续暗中探访。他又想起舅舅离家之前,曾有位神秘客在深夜来拜访他,舅舅告诉自己那人乃是虎侠王凤祥,是专程来告诉他一些事情的。楚瀚不知内情,只能暗自揣测:“舅舅在王凤祥造访的次日,便仓促决定出门,难道他离家竟跟王凤祥告知他的消息有关?王凤祥又会有什么重大的消息要告诉舅舅?”
  楚瀚曾向江湖人物探听关于虎侠王凤祥的事迹,知道他是一位特立独行的侠士,武功奇高,名声斐然,为人卓然不群。这样一位公认的武林高手、江湖侠客,怎会在半夜三更来到三家村探访舅舅,这跟舅舅的死又有什么关联?楚瀚曾想去江湖上寻找虎侠,探问此事,但他知道虎侠行踪不定,极难找寻,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李东阳、谢迁和刘健乃是明孝宗弘治朝的三位贤相,时人有言:“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谢迁口才便给,在殿堂上议论国事,每能服人。明史说他“仪观俊伟,见事明敏,善持论……天下称贤相。”
  李东阳幼为神童,四岁能写字,成年后以书法诗文闻名。李、谢二人宦途顺遂,于弘治朝受到重用;正德朝时曾受宦官刘谨排挤,但在成化朝并无陷身厂狱或遭贬谪的经历,此乃小说家所编造也。
  第十七章 惊艳红伶
  却说梁芳眼见楚瀚为自己刺探出许多极有用的讯息,办事又十分利落明快,对他日益赏识关照,在御用监配给了他一间独门独户的大屋居住,又提拔他连升数级,担任御用监右监丞,那是正五品的官,对一个十多岁刚入宫的孩子来说,实是求之不得的高位。梁芳也给了他大笔银两花用,更带他去见京中重要人物,增广他的见闻,不时指点他如何巴结主子,讨主子的欢心。
  楚瀚仍旧装得傻楞楞的,升了官也不显得高兴得意,给他钱也不知道花用,见到大人物也总跟呆子似的,既不趋炎附势,也不奉承巴结。梁芳只当他年纪幼小,还未开窍,也不在意。
  然而楚瀚却非没有心计之人,他瞒着梁芳,暗中将钱都花在手下一众宦官身上。许多比他年长的宦官,入宫十多个年头,仍没谋得任何有品的职位,对他这少年得志的小孩儿自然甚感嫉妒眼红。楚瀚一来对这些净身入宫的宦官们颇感怜悯,二来也知道自己需要收买人心,便在暗中将梁芳给他的银两都分给了御用监及其他衙门的宦官们。二十四衙门中凡是赌输的、家中贫穷的、家人需急用的、不得志的,都多多少少得到过楚瀚的好处,大家交相称赞这位小公公急公好义,心地善良,出手大方,一时在宫中人缘极好。
  楚瀚常居宫中,整日接触到的都是宦官宫女,不由得对这群皇室奴婢生起了由衷的怜悯。宦官净身后已不复是男身,其悲惨卑下自是不消说的了。有些便认了命,乖乖在宫中服役干活,了此一生;有些不死心的,便着力巴结主子,尽力将主子服侍得舒舒服服,好逮着机会往上钻营攀升,汲汲营营,求官求财,争权夺利,梁芳便是其中极为成功的大好例子。
  至于宫女,情况又更悲惨些,尽管所有选入宫中的宫女都可能受到皇帝的临幸,但真正能够得到皇帝青睐的却是万中无一。如果有机缘得侍皇寝,怀孕生子而攀上枝头变身凤凰,那也值得宫女们企盼想望。但事实上六宫全在万贵妃的严密掌控之下,那女人残狠忌刻,哪个宫女嫔妃若得皇上临幸,怀了身孕,万贵妃立即便派手下宫女去强逼该女灌药打胎,最后往往母子不保;即使没有身孕,万贵妃也不轻饶,总有办法将那倒霉的宫女整得死去活来。因此宫女们都战战兢兢,谁也不敢奢望得到皇帝的注意,只能祈求自己一辈子都不受到关注,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楚瀚所领职务是个虚衔,所有梁芳真正交办的事务,都是在夜晚或到宫外去办。他平日清闲,便让小麦子出宫去买些精致昂贵的好酒好菜,请相熟不熟的宦官们来他的大房中吃喝玩耍,有时也开个赌局。楚瀚自己从来不赌,只偶尔赊钱给输光了的赌徒,就算那赌徒再度输光了,他也从不去讨还本钱。因此人人都说楚小公公出手最是大方,都爱上他这儿吃喝开赌。楚瀚借此遍识二十四衙门的大小宦官,消息灵通,哪一宫哪一殿哪一衙门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总是第一个知道。众人都知他是梁芳手下,起初对他颇有些忌惮回避,但见他年纪轻轻,样貌老实,出手又十分慷慨,逐渐放下戒心,纷纷与他交往。
  楚瀚手中有钱,办起事来便方便了许多。自从上回他花了许多功夫探查尚铭的把柄之后,便醒悟在紫禁城中布置眼线并不足够,需得将之拓广至整个京城。于是他便常常怀抱着小影子,领着小麦子去京城街头闲逛,见到穷苦的乞丐上来乞讨,便大方地施舍几文钱。他仍记得当年自己流落街头行乞之时,常常瞪着过路人的银包,咬牙切齿,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愤不平:“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你囊中的几文钱,对你来说不过是个零头,却够我吃好几餐。瞧你紧抓着银包,半文钱也不肯施舍的劲儿,难道我的命就比你的命低贱这许多?”
  此时换成他囊中有钱,施舍起来便大方得很。街头乞丐一见到楚小公公到来,便满面喜色,欢呼雀跃,一齐围将上来,知道未来三天可以不愁吃喝了。当年曾经打断楚瀚左腿的城西乞丐头子也受过他的施舍,却早认不出他来,楚瀚也装作不识得他,不提旧事。
  他知道宫中事情全由宦官、宫女掌持,但宫外的事情就得靠其他的眼线了。他因此物色了几个聪明伶俐、值得信任的年轻乞儿和街头混混,请他们吃喝,顺便询问城中琐事。这些人刚开始时也只来跟他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后来楚瀚慢慢训练他们特意去打探一些消息,又给了他们不少银两,这些人很快便替他搭起了一个眼线网,专事搜集传递消息,此后城中大小事情,他都了如指掌。
  同一时候,梁芳野心渐大,不只想掌握宫中情形,更想探知宫外诸事。因此冬天过后,梁芳每出宫去,便叫楚瀚跟在身边,让他跟着到各阁臣、尚书、侍郎等人的府第造访,并让他开始搜集各个重要官员的动向隐情。这时楚瀚在宫外的眼线网早已布好,办起事来驾轻就熟,轻松胜任,梁芳对他的倚赖也日益加重。
  这日万贵妃的兄长万天福做寿,梁芳带了楚瀚和小麦子来到万府祝寿。万贵妃权倾朝野,两个哥哥万天福和万天喜也被封为大学士,入值内阁。但这两兄弟正事是不会干的,只顾着在京中兴建巨宅,极尽华丽奢侈。楚瀚眼见那万宅富丽堂皇,华美壮观,气派比之皇宫有过之而无不及,心想:“人人都说天下迟早是万家的,我看今日天下已经是万家的了。”
  寿宴之上,楚瀚跟其他宦官们一起喝酒吃菜,之后便与贺客们一同去院中看戏。万家请来的戏班乃是京城中正正走红的“荣家班”,尤以武戏闻名。荣家班这回得着机缘来万大学士家中唱戏,自是极为卖力,摆出大戏《泗州城》。楚瀚出身寒微,从无机会听戏,也不十分懂,坐在台下一边嗑瓜子,一边随意听听。
  方开场时,但听台后一声清脆的暗唱,却是“南梆子”倒板:“五湖四海——为我尊!”
  便见一个妙龄女子身穿抢眼的大红裤衫,挑着两桶水,碎步出场,体态婀娜,步履轻盈。她右手持线尾子,左手扶担,走花梆子,面对上场门一亮相;之后扭三步,扔线尾子,颠颠担子,转身面向前台又一亮相。只见她面目姣好,精神抖擞,顿时赢得台下一片喝彩。胡琴声中,少女捋捋头发、理理衣服、颠颠担子,接着唱道:“来了我卖水的二八佳人,小金莲忙往前进。”侧头见到台上一个老婆婆坐着哭泣,又接着唱道:“却为何老妈妈脸带泪痕?”
  这几段一做一唱,台下已是掌声如雷。楚瀚虽也看过几场戏,但从未见过如此精湛的演技,只觉眼前一亮,问身边小麦子道:“这戏演的是什么?”
  麦秀是个戏迷,当即答道:“这是《泗州城》,这女子扮的是水母。”
  楚瀚又问:“水母是做什么的?”小麦子答道:“水母是个妖精,专爱兴风作浪,淹了泗州城几回了。她这会儿提了两桶水,就是来淹城的。”
  楚瀚点点头,问道:“那老婆婆又是谁?”小麦子道:“那是南海观音大士。泗州城的州官怕水母发水淹城,请求南海观音大士出手保护,她便装成个老婆婆,特意来此阻止水母为恶。”
  但见台上那老婆婆哭着答道:“老身口渴得紧!”水母便将担子放下,让老婆婆取水桶中的水喝。不料水母才走开几步,老婆婆一仰头,已将一桶水喝了个干净,伸手抓过第二桶又待喝下。水母回头望见,大惊失色,冲上去一把抢回水桶,桶中却只剩下几滴水,不够淹城了。水母大怒,指着老婆婆破口大骂。老婆婆现出观音大士真身,水母全无顾忌,依旧向观音大士怒骂叫阵。
  之后便是一场热闹非凡的大战。但见观音大士派出神将轮番上阵,水母独战众神,先用女大刀战孙悟空、灵官、玄坛,再用枪战青龙、白虎、伽蓝、金咤、木咤,又用鞭战哪咤、孙悟空。只见水母愈打愈精神,刀枪棍棒满台飞舞,抛、蹬、踢、接,目不暇给。水母动作利落,施展拍枪、挑枪、踢枪、前桥踢、后桥踢、虎跳踢、乌龙绞柱踢和连续跳踢等种种绝技,将惊险的打斗场面发挥得淋漓尽致,台下掌声、喝彩声不绝,楚瀚也看得目眩神驰,心想:“要练就这样的武戏功夫,恐怕不比练蝉翼神功容易!”
  他问小麦子道:“这演水母的是谁?”小麦子只看得目不转睛,一时没有回答,直等到这一幕完了,才在如雷掌声中扯着嗓子回答道:“这演水母的武旦,又称刀马旦的,名叫红倌,听说才十五岁年纪,是荣家班的挑班台柱。他出道不过一年,便已红遍京城,大家都称他为‘京城第一刀马旦’。”楚瀚点了点头,口中念道:“红倌,红倌。”
  《泗州城》演完之后,荣家班又演了几出祝寿惯演的《玉枚记》、《蟠桃宴》等,就没那么精彩了,红倌也未出场。戏散了后,万天福赞不绝口,命人赐茶与荣家班班主及几位挑班名角。不多时,但见三两个卸了妆的武生、花旦从后堂转出,身形最小的一个便是饰演水母的红倌。他身形虽瘦小,但神采飞扬,面容秀丽无匹,一走出来,便让人眼前一亮,当时在场的贵宦子弟着实不少,都争相上来与红倌攀谈结识。
  荣家班班主是个势利之人,眼见红倌如此受人瞩目,自然想在万家多留一会儿,好跟这些皇亲国戚多攀些关系,便让红倌坐在席间,陪一众子弟饮酒谈笑,自己赶紧去跟几个名门望族的管家攀交情去了。红倌年纪虽幼,性情却极为豪爽大方,毫不腼腆,与一众子弟干杯猜枚,说笑戏谑,玩得不亦乐乎。
  万天福的小儿子名叫万文贤,此人文才是没有,贤德更是缺,生得小眼龅牙,容貌颇让人不敢恭维。此时他借着酒醉,便对红倌言语轻薄起来,将脸凑到红倌的脸旁,笑嘻嘻地道:“不知红师傅愿不愿意赏脸,今儿晚上便在我们府上小住一夜吧?”
  尚铭的干儿子小霸王尚德也在座,他上回打伤了兵部尚书王恕的侄子,害干爹尚铭丢了东厂提督的位子,被尚铭狠狠训斥了一顿。事情平息后,他又依然故我,旧态复萌,开始花天酒地、任性放荡起来。他显然也对这红倌大有兴趣,挨上来涎着脸道:“那怎么行,红师傅今夜当然要陪我哪!”瞪了万文贤一眼,嗤笑道:“你也不照照镜子,红师傅哪里看得上你?”
  万文贤听他出言侮辱自己的长相,一拍桌子,回骂道:“你这太监的干儿子又是什么货色了?”两个少爷高声互相谩骂起来,一来二去,几乎便要卷起袖子,大打出手。
  梁芳坐在上首喝酒,远远望见了,眼看便要出事,让小宦官叫了楚瀚过来,对他道:“那姓尚的小子又要闹事了。快去阻阻,别扰了万大爷的兴致。”
  楚瀚躬身答应,快步上前,拦在万文贤和尚德的中间,行礼说道:“两位公子快别争吵,休要打扰了寿宴,吓着了红师傅。”
  万文贤认出他是大太监梁芳手下的人,稍稍收敛了些,说道:“楚公公何必管这闲事?是那姓尚的浑帐出口骂人在先……”尚德听他出口伤人,又高声喝骂起来,两边的家仆纷纷拥上护主,眼看便是一场群殴混战。
  楚瀚眼见万文贤一副准备开打的架势,心想这是在他老子万天福的寿宴上,若是真打起来,最后被怪罪倒霉的,很可能还是那几个戏子。他熟知这些权宦子弟的下流行径,不禁甚为红倌担心,心想此时最好的办法,莫过于釜底抽薪,赶紧将红倌带离此地,便让小麦子上前拦阻两边的子弟,自己拉起红倌,说道:“红师傅也喝多了,还是先到外边醒醒酒吧。”说着不由分说,便将他拉出了内厅,来到庭院之中。
  红倌确实已喝了不少酒,醉眼乜斜,脚步不稳,对两个公子为自己争风吃醋似乎司空见惯,毫不惊惧,只觉得十分有趣。此时他被庭院的凉风一吹,酒略微醒了些,笑嘻嘻地道:“这位公公,请问你贵姓大名啊?”
  楚瀚道:“我姓楚名瀚,在梁公公手下办事。”
  红倌向他打量了几眼,见他甚是年轻,似乎跟自己年岁相仿,问道:“楚小公公,你拉我出来干什么?”
  楚瀚心想:“你被那小霸王尚德看上,不死也得脱掉一层皮,留在里面实在危险得紧。”但这话他也不能明说,便递上刚才从桌上顺手取过的一杯浓茶,说道:“你喝醉啦,该醒醒酒了。”
  红倌却不接,摇头道:“醒什么酒,醉了不是更好?喂,你爱看戏吗?”
  楚瀚老实道:“我很少看。”红倌啐了一声,转过头去,似乎感到跟此人没什么可以谈下去的。楚瀚对他台上的武打本事着实钦佩,诚恳地道:“我虽不常看戏,但我今夜看你演水母,委实精彩极了。你小小年纪,却是如何练成这等出神入化的功夫?”
  红倌撇嘴一笑,说道:“我从七岁开始练功,花了八年时光才练成这样。你要问我,这八年时光等于全扔水里去啦!”楚瀚奇道:“这话怎么说?”
  红倌脸上似笑非笑,接过楚瀚手中浓茶,仰头一口喝尽了,将杯子随手往地上一扔,在花园中的一张石凳上坐下了,往内厅投去不屑的眼光,说道:“整日得跟这等俗物打交道,又有什么意思?你说,这八年不等于是白费了?”楚瀚默然不对。
  红倌哈哈一笑,说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说着站起身,似乎还想回内厅去喝。楚瀚连忙拉住了他,说道:“别进去了,我送你回家去吧。”
  红倌点头道:“好,好,回家也好。”站立不稳,忽然扑倒在楚瀚身上,笑嘻嘻地道:“我走不动了。小公公,请你背我回去吧?”
  楚瀚心中暗自嘀咕:“这家伙怎的如此无赖?”但他向来沉稳忍让,当下也没说什么,俯身将他背起,往万府大门走去。门房识得楚瀚,上前行礼。楚瀚道:“梁公公吩咐了,让我送红师傅回家去。”门房问道:“楚公公要马车轿子不要?”楚瀚还未回答,红倌已在楚瀚背上大呼小叫道:“不要马车,不要轿子!你没见你家爷四肢健全,能跑会跳?”
  楚瀚见他借酒装疯,微觉窘迫,对门房道:“不必了。”背着红倌快步走出大门。
  此时夜已深,他背着红倌走在黑暗的巷道中,但听背后红倌以男声唱道:“月色溶溶夜,花影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又改为女声唱道:“兰闺深寂寞,无计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
  这是《西厢记》中张生和崔莺莺初识时的对诗,流传甚广。楚瀚甚少听戏,并未听过,只觉这几句唱词十分好听。但听他娇声唱了下去:“碧窗下,轻画双蛾,脸儿上,粉香淡抹。小兔儿轻轻,撞胸窝,脸庞儿烫烫似烧灼。”
  楚瀚听他声音娇嫩细柔,实在无法相信他是个男子,忽又感觉背后软绵绵的,心中一动,慌忙将他放下地。红倌一呆,问道:“怎的?”
  楚瀚凝望着他,说道:“你是女子!”红倌脸色一变,喝道:“胡说八道!”
  楚瀚却知道自己说中了,心中不禁甚是吃惊。当时唱戏班中男女戏子都有,女戏子抛头露面,上台演出者虽颇为常见,但身为一间戏班的挑班主角,更是京城当红武旦,而蓄意女扮男装者,却属少见,甚至可说十分胆大妄为。
  红倌一张俊脸陡地煞白,忽然一跃上前,挥拳打向楚瀚面门。楚瀚出其不意,赶紧脚下一点,往后退出一丈,躲过了这一拳。红倌不料他身手如此矫捷,也是一惊,快步追上,矮身一个扫腿。楚瀚轻轻跃起避过了,回了一拳,两人在小巷中交起手来。楚瀚身形快捷,拳脚却并不擅长;红倌拳脚虽利落,却追不上楚瀚,忍不住叉腰骂道:“没种的小太监,就知道逃!”
  楚瀚平时甚少跟人说笑,但面对这泼辣可喜的小女戏子,忍不住笑道:“小太监原本是没种的,你一个姑娘家,知道得倒多!”
  红倌怒极,忽然抽出腰带,向前甩出,卷住了楚瀚的脚踝。楚瀚不防,被她一扯,摔倒在地。红倌扑在他身上,用手肘紧紧抵住楚瀚的脖子,恶狠狠地道:“臭太监,我是男是女,不准你乱说!”
  楚瀚左手用力在地上一撑,身子一翻,反将她压在身下,说道:“你是男是女,原本不关我事。你怕我乱说,那也容易,何不脱了裤子给我瞧瞧,验明正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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