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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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章年卿红着眼睛,像一头暴怒的野兽。啪嗒,眼泪落下来。他蹲下身抱头痛哭,“这件心事不了,我实在睡不着。毛竹,我等不了。明天早上,呵,一盏茶的时间我都不想等。”
  “可你现在去找了冯先生有什么用呢。”毛竹旁观者清,老实道:“先生不是考官,你也不能重新进殿考一次。事已成定局,三少爷你再急有什么用呢。”一语中的,戳破现实。
  他把人扶到床上,轻手轻脚盖上被子。“少爷,睡吧。这种事急不得,是您的,跑不掉,不是您的,强求不来。”
  怎么能强求不来呢。
  章年卿怔怔的想,一夜无眠。
  第二日大清早,毛竹带着婢女端着布帕热水进门。
  一进门,见章年卿已经穿戴好衣服。他神色憔悴,眼底淡青。毛竹看在眼里,叹了口气,没敢说什么。手脚麻利的服侍他梳头,“马车已经准备考了,早膳也做的差不多了,三爷要用点在走吗。”
  “不用了,这就走吧。”章年卿热帕子随手递给丫鬟。
  临走前,他走到桌前,盯着桌子上的墨卷,良久。卷起收在袖子里。
  冯府内,小花园。
  “好了没啊,你快点。再弄不好,我回去就没法交代了。”冯俏的表姐——林灼,在一旁催促不断。
  冯俏眼稳心稳手稳,手里正捧着一个破损的唐三彩小马,形状不大,只能做把玩。现如今却是首尾分离,碎成三块。她停下手中的活,叹了口气,瞪眼道:“你再催我,我就不帮你修补了。你说你怎么这么能败家,上次摔坏了姑姑的玉镯,勉强拿金镶玉凑合过去了。现在这可是姑父要送给上司的骏马。你总不能给马脖子上镶一圈金吧。”
  林灼欲言又止,委屈巴巴的住了嘴。她正有求于人,不敢得罪冯俏。
  冯俏修补古画瓷器的活是无师自通。冯家只她一个孩子,幼时时常寂寞无聊,便经常去孔家和表哥表姐们玩。孔明江家里老东西太多,炕角上随便压压一块砖都是老古董。修修补补,经常在所难免。
  冯俏非常感兴趣,时常蹲在孔明江身边看。小冯俏极为聪明,不管什么东西看一遍就会,渐渐地耳濡目染,无师自通。
  冯俏六岁的时候补过一副仇英的仕女图,破坏过程比较凶残。表兄妹几个一副闯了大祸的样子,大舅的长子一咬牙,站出来,说这件事他一个人去承担,让谁都别声张。
  孔明江回来后果然大发雷霆,痛打了孔大哥一顿不算,还把人扔进了柴房,美誉其名:面壁思过。
  大家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冯俏一声不吭将碎纸残片报走,重新拼凑、重裱并且做旧。
  冯俏把修补品拿出来后,大家都吓傻了。谁也不相信这是她一个人完成的,孔二哥更是一脸严肃深沉的说,“……把它抱给字画楼的老师傅,至少也得三天才能修复。”
  冯俏莫名其妙,觉得二哥实在夸张。她一个小孩子一会儿就能弄好的东西,大人怎么可能那么犯难。
  不过现在不是争辩这个的时候,大家赶紧把字画送去,让爷爷消气。
  孔明江拿着字画,倒是没有消气的意思。大家这才知道,孔明江不是生气大家弄坏了字画,一副字画算什么,让他愤怒的是孔大哥的教养,并质问大家:“你大哥可是跟着皇子在念书,赶明儿他在皇宫也这么毛毛躁躁,谁去救他,恩?!”
  气过了,孔明江才想起来问冯俏:“你跟谁学的这个?”
  “这很难吗,为什么你们都这么问我。”冯俏疑惑极了,不知为何,声音里还有一丝颤抖。
  后来孔明江发现,冯俏不仅修复字画很有天赋,一些古董瓷器,更是上手就来。这让孔明江很震惊,他第一次开始正视这个小外孙女。渐渐的,他发现,与其说冯俏很有天赋,倒不如说她很有学问。
  许是小时候太寂寞了,冯俏念得书又杂又多,心窍开的快。女孩子家本来就心思细腻,很容易从纸张脉络里找出它原本的样子。
  看得多了,便会的多了。
  孔明江闲赋在家,琴棋书画奇淫技巧上无一不是行家。他爱冯俏的聪慧,便想把她待在身边教。
  冯俏却是一个不喜欢学东西的,她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下功夫。孔明江试了几次后便放弃了,强扭的瓜还真是不甜。
  他不止一次的对夫人感慨惋惜,孔夫人却道:“她爹是寒门子弟,还能一举夺冠考取状元。依依更是自幼就聪慧,他们两的孩子,怎么会笨。只可惜俏姐儿是个女孩子,若是个男孩……”不知不觉就扯远了。
  孔夫人沉默下来,女儿没给冯家添一个儿子,她总害怕哪天一睁眼,依依就哭着回来,说冯承辉不要她了。
  冯俏正埋头把最后的尾巴粘上去,然后刮漆描补颜色。灰头土脸时,突然听说章年卿来了,吓得她蓦地站起来,摸摸头发,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一闷头钻进房间了。任凭林灼呼喊,也置之不理。
  书房里,冯承辉惊愕的看着章年卿:“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现在这个时辰来,也不看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还敢乱跑。”
  章年卿浑浑噩噩的,脑袋一时没转过弯:“什么……日子?”
  依惯例,殿试结束后,翌日清晨,皇帝依例单独召见前十名新科进士,人称“小传胪”。
  冯承辉恨铁不成钢,“赶紧回去,小心皇上找不到你人。”
  “哦,哦。”章年卿说着就要出去,他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跨出门时,想了想,将磨卷抽出来交给冯承辉:“冯先生,这是我凭记忆誊下来的,我昨日殿考的卷子。我今天找你来,就是心里没底。”
  冯承辉疑惑的接过,指着一处明显别扭的‘国’字。“这是怎么回事。”
  章年卿回头,笑容孤寒:“戳破我自信的东西。”
  冯俏穿戴焕然一新,出来却不见章年卿。探头探脑去了冯承辉书房,却见冯承辉在烧什么东西。“爹,章三哥呢?”
  “我让他回去等消息了。”
  “哦,对。今天是小传胪的日子。”冯俏眼睛一转,偎过去抱着冯承辉的胳膊,娇声问道:“爹,章三哥是你的学生,你觉得他……这次能一举夺冠吗。”
  冯承辉喟然道:“原来七分的把握,现在只剩下了五分。”
  冯俏愣住了,“为什么?”
  冯承辉不欲多解释,只道:“也是他的运气没到。这世间的状元,七分靠才气,三分拼运气。实力加运道是平步青云,实力加疏忽意外……就是怀才不遇,一辈子郁郁不得志了。”声音很是怅然。
  冯俏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只觉得鼻子一酸,眼眶有泪意。这一刻,她竟是希望章年卿能金榜题名。真心实意,不掺半分虚假。
  她小声问:“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那倒不至于。”冯承辉想着那份墨卷上的字字句句,沉吟道:“凭他的才华进前十甲是不难的。其余的,就看运气吧。只要他能在皇上召见时表现突出,给皇上留下印象,未必就没机会……”余下几字没有说,充满无限期望。
  章年卿刚走到半道,便见章家仆人喘着粗气道:“宫里来人……召见三爷。三爷快跟我们回去吧。”
  闻言,章年卿话都没多说,便钻进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薄薄倦意传来,章年卿打了个哈欠,一时有些后悔昨晚没睡觉。他这副样子就去面圣。真是……
  屋漏偏锋连夜雨。
  他长叹一口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为今之计,只能背水一战。
  没准他还有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小传胪的解释是百度百科的。
  大家晚安~
  第12章
  临近宫门的时候,家里把进士公服带过来。章年卿将就着在马车里换下,整理整理冠帽,同其他九甲分列站在奉天殿外,等待传唤。
  桌子上摆着主考官们精挑细选出来的十甲卷子,奉天殿内门走出一个中年男子,他面容年轻,体形风流,有些瘦弱。穿着明黄朝服,胸前的团龙栩栩如生。
  殿试时,章年卿离圣驾太远,并没有看清皇上圣容。今日一见,却觉心惊。皇上面色苍白,两颊消肉。唯有一双眼睛睿智明亮,摄人时帝王威严必现。噙笑时才见几分温和。
  不觉已经唱到章年卿的名字,和景帝将他的试卷从最下面抽上来。略略扫过几眼,又翻出考生履历,见‘父章芮樊仕’的字样。不免好奇,望着章年卿问:“你父亲章芮樊,可是朕的吏部侍郎章芮樊。”语气十分亲昵。
  章年卿觉得一阵阵刀剑光影,在场无人抬头。他已觉数千眼刀扎入骨。章年卿出列,中气十足,响亮回应:“正如陛下所言。”
  “哦?真是难得。从来只闻寒门出贵子,纨绔少伟男。却没想到朕在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如此年轻有为的人才。”和景帝望着章年卿的目光满是温和喜欢,因章年卿身材伟岸,挺拔欣秀,和景帝只当这是个少年。低头一瞥,方才注意到他的年龄,大为震惊:“你才十五岁?”
  章年卿肃然道:“是,学生是和景七年,九月九日生人。”
  和景帝哑然失笑,良久才道:“……可真是年轻啊。”居然还没过十五岁生辰。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在场诸位一一报过出身姓名。皇上又简单问了每个人不同的问题,仔细观察了一下其品行举止。接着便是对策,皇上以政事摘择出来,校考在场的新科进士。
  章年卿很快脱颖而出,他本就心思敏捷,知微见著。一字一句皆是在提问间便打好腹稿,出口成章滔滔不绝,字字句句一针见血。能看出来是个激进派。
  这倒有意思了。和景帝靠在龙椅上,兴致盎然的看着章年卿。
  这肯定不是章爱卿教的。
  章芮樊素来是一个温和的老好人形象,许是因为委任着朝堂官员调动大权的缘故。章芮樊在朝堂上从来都是一个和事佬,但凡得罪人的事推给他做,他总能做的滴水不漏,皆大欢喜。这让和景帝都很佩服。
  可章年卿不知道这些,平素在家里章芮樊对他不是打就是骂,脾气又急又躁。他哪知道父亲在朝堂是这个样子。
  和景帝沉吟的一会,又抛出一个问题:“靖安素来以才子之乡闻名,两百年来,状元坊便有整整六十三座。今年靖安遇灾,税赋遇难。加之又有诸多举子贡士以私田的名义,将百姓的民田记于自己名下,以逃避税赋。章卿认为,这是救民还是误国?”
  章卿,他用的是卿字。
  章年卿颤抖着胳膊,在宽大的衣袖间紧紧攥成拳,不让自己抖的太厉害。这个问题他和师父商讨过。可皇上为什么把这个问题单独挑出来问他呢。是因为巧合,还是知道他和陈伏有交情之事。
  章年卿不敢往下想,稳稳心神,掷地有声道:“学生以为,是误国。”
  满场哗然,连一些和章芮樊素有交情的官员见状都忍不住给章年卿使眼色。这件事在朝堂上都吵了一个月了,乱成一锅粥,谁也无法下手解决。
  靖安隶属江西布政使司,素来是鱼米之乡,税赋大省。今年遭灾属实,故而今年的举子护私田也比往年都激烈。
  可皇上却不能下手去整治。现如今,不过是户部银钱缺了一道大口,且没有流民,没有土匪反军。大家靠躲税,姑且能过下去,虽填不饱肚子,好歹没有流离失所。给其一两年休养生息,也便缓过来了。到时候在挪出手脚收拾那些以下犯上学子也不迟。
  何况,重灾下免税,已是历年来的惯例。和景帝也不例外,这中庸之道的解决办法,便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这天下,你和谁政见不合都无碍,倘若你和当今皇上也政见不合,这一生的宦海生涯也就走到尽头了。
  章年卿的墨卷原本答的就不出色,这下可算彻底完了。官员们不忍直视,只为章年卿可惜。
  章年卿风云不变,任凭众人打量。他不疾不徐道:“学生不才,略闻户部收支以赋税、关税、户税,商税,盐课五项为主力。江西是赋税大省,民间有言,天下税赋十之有三四来自江浙,由此可见,江西税赋大减一事,无疑削弱了大半资金来源。学生五岁时,便闻苗青苗大将军战死关外,原因不是他没有打仗的能力,也不是他手下没有将才。而是,因为他没有粮了。”
  奉天殿内一片寂静,章年卿说到动情处,哽咽道:“我当时问爹,为什么朝廷不给他拨粮啊,苗将军为我们保卫家园,为什么我们连饭都不能给他吃,还得让他饿肚子。我爹说,因为国库里没有钱,没有银子了。连皇上都五年没有过过寿辰,皇后带头在后宫消减开支。但是还是不够啊。因市舶司见海外利大,建造船只出海贩卖金银玉器布匹。出海不利,被飓风全部卷进海里。这一卷,把户部五分之一的钱财都淹进大海了。加之苗将军征战、连年折损的地税人丁。”
  章年卿扑通跪下,高声道:“学生斗胆问皇上。以上种种,加之今年靖安的税害,户部,还有钱吗。”
  “你好大的胆子。”和景帝轻轻笑了,没有生气,反问:“那照你的意思,为了国库不空虚,朕应该将那些护了私田的举人抓起来,然后再免税抚民?”
  章年卿心一跳,皇上是生气了吗。为什么把他树在天下举人对面当靶子。
  他缓了缓神,斩掉旁枝末节,迅速直奔主题。“学生以为,这样不妥。免税抚民是对的,暂且不惩治这些举人,皇上也是对的。可,皇上您问学生的是:这是‘救民’还是‘误国’。并没有让臣去判断这些事的对错。学生言误国,皇上可以免税,举子却不能护田。万不能开此先例,让天下黎民的觉得,遇灾不必求皇上佑恩,随便找一中举之人庇佑庇佑即可。更不能滋长这些举子的野心,让其觉得朝政国事,他们可以随意干涉。”
  一片寂静,半晌,和景帝才道:“赘了。你这些话若要做文章,前言皆是走字数的废话,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这是把朝政之事强行拉回到学问上了。
  这下无论章年卿说什么,都不是妄论朝政,而只是对策做题。
  章年卿松了一口气,顺着台阶下,笑道“学生还有一句,添补上,便能串上了。”
  “哦?说说看。”和景帝颇有兴致。
  章年卿顿顿道:“富国为本,安邦为辅;固本守辅,互替互换。国定民安家富强,此为良循,周而始转,方为国昌隆运。”
  “好一句‘国富民安家富强’。说到底,你还是跟你父亲一个性子。”和景帝哈哈大笑。
  “啊。”章年卿懵了。
  和景帝看着殿内诸人,最后目光定在章年卿身上,不紧不慢道:“你父亲也是个喜欢天下大同的人。”将天下大同四字咬的意味深长。
  章年卿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这句话皇上表达的应该不是正面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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