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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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芸娘有片刻的愣神,支吾道:“万一严姑娘有事……”
  七爷淡淡地重复一遍, “后天此时,我在这里等。”
  语气轻且低,却莫名给人一种不容拒绝不容忽视的笃定与沉着。
  芸娘只得应了,送走七爷后, 考虑了好一会儿, 提着两盒点心再度来到东堂子胡同。
  严清怡并不觉得意外,芸娘一出手就是二百两, 东家肯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去见外男也不成问题,在济南府的时候, 她不知道对净心楼的茶酒博士说过多少好话, 陪过多少笑脸才能进到楼里去卖杏子;到笔墨铺子买纸笔, 跟小伙计因三文两文钱能争论一刻钟;还有在集市上摆摊卖绢花, 不也是要面对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
  大姨母却有些犹豫, “要是阿平或者阿康在, 可以让他们陪你过去, 可现在?”
  芸娘笑道:“陆太太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 严姑娘怎样去就怎样回来,绝对一根毫毛都少不了。要是有个磕着碰着的,不用太太动手,我自个就把锦绣阁一把火烧了。”
  大姨母禁不住笑,“你这张嘴啊,石头也能被你说得开了花。”
  芸娘道:“我就权当陆太太是夸我了,后天辰初,我亲自过来接严姑娘。”
  过得两天,严清怡吃过早饭,将做好的两条裙子都包好带着。
  辰初刚过,芸娘就坐了马车过来接人,又对陆太太保证一番,绝对毫发无伤地把严清怡送回来。
  大姨母笑着叮嘱严清怡几句,又板着脸吩咐春兰与冬梅两声,让她们去了。
  途中,严清怡问道:“贵东家没说见我做什么?”
  芸娘如实道:“那天他来对账,我说以后想请你走亲访友时候穿着我们店里做的衣裳。实话给姑娘说,我们绣娘个顶个的好手艺,做一条裙子的工钱不算贵,主要还是往外卖布料。姑娘穿我们做的裙子出门,要是别人问起来,正好给我们店打个口碑。但凡提了姑娘名头来的客人,我们都让一分利。”
  严清怡莞尔,“说起来我也不亏,隔三差五有新衣裳穿,还都是静心缝制的。”
  芸娘爽朗地笑道:“对,这样两下得利才能长久。姑娘相貌跟气度摆在这儿,性情也温和,人缘肯定好……再说句大实话,如果真是那种公侯家的姑娘小姐,我也不敢开口提这种要求。”
  言外之意,也是相中了她门户低。
  严清怡能够理解,这事如果换成魏欣或者何若薰,她们肯定想也不想就回绝了。
  她们府上既有专门做针线的妇人婆子,又不缺这点衣裳银子,犯不着因为些许蝇头小利跟商贩结交。
  严清怡却不同,她缺的就是银子。
  她想开一间谋生的小铺子,然后把东四胡同的房子彻底整修一遍,重新换上得用的家具,上次时间太紧,屋里的柜子橱子都是凑合的,再然后薛青昊如果真学武学得好,说不定也要来京都考武举,还得把一路的花费和住店的费用留出来,还有严青旻……
  袁秀才至今没给她回信,也不知严青旻是否去读书了。如果继续读,就得准备束脩也将来科考的银钱,如果没有读,也得备上些银子以便他将来成亲所用。
  严其华是彻底指望不上的。
  济南府又没有来钱的路子,她倚仗两世为人也不过只能勉强糊口,两个弟弟更没有法子了。
  一路思量着,也就到了双碾街。
  上次来时,刚进腊月门,正是置办年货的时候,双碾街的行人是摩肩擦踵,马车根本赶不进来。
  现在街道上明显冷清了许多。
  芸娘无奈地笑,“每年就这个季节生意最惨淡,在济南府有时候一天都没个客人上门,京都比济南府强,每天还能有十几位客人,而且因为三月三的桃花会,这几天接了好几桩大生意。”
  话音刚落,马车缓缓停住。
  春兰当先跳下车,回身将严清怡搀扶下来。
  锦绣阁门前已经停了一辆车,很普通的黑漆平顶车,马却长得神俊矫健,毛发乌黑油亮,车夫也魁梧,站着马车旁像是铁塔般,挡住了往锦绣阁去的路。
  因为有了上次罗雁回驾车挡道的前车之鉴,严清怡不想再横生是非,正要从另一边绕过去,那车夫侧身说了句“对不住”,自动让开路。
  严清怡极为意外,抬眸,正瞧见他深褐色裋褐旁系着块四季如意纹的墨玉。
  墨玉不如碧玉及白玉出名,但正以为不常见,价格也很昂贵。
  一个赶车的车夫,穿着普通的细棉布裋褐,竟然佩戴着远非他身份可以匹配的墨玉。
  严清怡心生诧异,却不敢多看,飞速地收回了目光。
  只听芸娘问车夫,“万爷来了?”
  车夫“嗯”一声,“来了有一阵子。”
  见芸娘与那人认识,严清怡放下心来,可听两人对话,原来这就是锦绣阁东家的车驾。
  一个车夫竟能佩戴这般昂贵的玉,难怪锦绣阁能在好几处地方开分店。
  严清怡感慨不已,迈步进入店中。
  店里约莫五六位客人,姓王的绣娘正在帮她们挑选布料,见严清怡进来,笑着招呼一声,“严姑娘”,又对芸娘道:“东家已经来了,还在楼上靠里的屋子,张嫂子在跟前伺候。”
  芸娘点点头,与严清怡一道往楼上走。
  刚上楼梯,就听到一阵声嘶力竭的咳嗽从里间传来,张嫂子满脸不安地站在门口,见到芸娘像是见到救星般,急忙迎上来,指指屋子,“咳了好一阵了,我原想倒杯茶来,里头小哥说不用。东家不喝外头的茶。”
  芸娘悄声道:“那就算了,你下去吧。”
  严清怡悄悄探过头,见万爷一手捂着嘴,另一手支在太师桌上,脸涨得通红,似是极为痛苦的样子。
  旁边穿蟹壳青裋褐的随从垂手立着,神色平静,仿似根本没有听见似的,既没有帮那人捶背顺气,也不曾递上茶水。
  又过片刻,万爷才止住咳嗽,慢慢抬起头,正瞧见在门口张望的严清怡。
  严清怡不意被察觉,本能地往旁边闪避,就听屋内传来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进来吧,我这病是天生的,不过人。”
  严清怡看一眼芸娘,跟在她身后走进去。
  芸娘笑着介绍,“万爷,这就是先前提到的严姑娘。”
  严清怡屈膝行个礼,“万爷。”
  七爷心头一阵苦涩,他近来跟着青柏习练吐纳功夫,自觉身子比往常轻快些,咳嗽也见轻。足有大半个月没这样严重地咳了,没想到在她面前竟又来了这么一回。
  他不知道自己咳嗽时到底是什么模样,可每次咳完瞧见小郑子眼中深深的同情,他也能猜想到自己看起来如何的痛苦。
  为什么偏偏让她看到自己虚弱不堪的模样?
  七爷暗叹口气,调整好气息,伸手指了旁边的太师椅,“严姑娘请坐。”
  严清怡见芸娘站着,她也不好大剌剌地坐下,便解开手里包裹,笑盈盈地道:“这两条裙子是才做好的,请万爷跟芸娘过目,不知能不能穿得出去?”
  一条是六幅的层叠裙,用湖蓝纱做的,上下共有四层,每层都细细地捏了褶子,皱褶处掩在上一层的下摆处,裙摆自上而下逐渐蓬松,仿若自高空飞流直下的涧水,飘逸若仙。
  七爷点点头,示意严清怡抖开第二条。
  第二条却是用银条纱做的,也是六幅罗裙,却没有分层,而是直垂下来。可裙幅上却星星点点地缀了十几朵粉红色的桃花。桃花是用水红色的府绸剪成,为免绸布抽丝,四周用银红丝线锁边,最后用黄色丝线缝到罗裙上,那点黄色正在桃花中心处,正巧做成花蕊。
  看上去栩栩如生,如梦似幻。
  芸娘看呆了眼,片刻才低呼出声,“真好看,怎么想出来的?”
  严清怡面上显出一丝得意,笑道:“这几天总听别人谈论桃花会,眼前就想起风吹桃花如雨,洒落满身的场景,就做了这裙子。”
  “果然没看错你,”芸娘赞叹,侧头问七爷,“万爷觉得如何?”
  七爷瞧着严清怡温婉明媚的笑容,喜悦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洋溢出来,唇角弯成好看的弧度,“严姑娘的确是兰心蕙质,裙子看着极为不错,可要想真正在京都流传开,必须穿出去让人看见。今日贸然请严姑娘前来,也是想问姑娘,三月三那日可愿意去南溪山庄一游?”
  三月三,京都有头有脸的勋贵权臣都会在南溪山庄赏桃花,如果能在那里亮相,可想而知,锦绣阁的生意必定会大火特火。
  芸娘立刻领会到七爷的意图,眸中闪着光彩,热切地看向严清怡。
  严清怡稍愣,摇头道:“不愿意。”
  七爷直直地盯着她,“理由?”
  严清怡不想说出“无聊”这个原因,便敷衍地笑笑,“听说那是贵人游玩的地方,我一介平民上不得台面,怕当众失礼,反而影响锦绣阁的声誉。”
  她仍是穿着上次那件绣着腊梅花的象牙白棉斗篷,许是热,斗篷只松松地披着,露出里面丁香色的袄子和灰色间着浅紫色的百褶裙。墨发绾成个圆髻束在脑后,戴了支浅紫色的珠簪,看上去素雅轻盈。
  那双眼眸骨碌碌乌漆漆的,分明不曾说真话。
  七爷唇角微弯,含笑问道:“此言当真?”
  严清怡抬眸望过去。
  此时已近午时,温暖的阳光自窗棂间照射进来,正照在他苍白到几近透明脸上,他面目精致,一双凤眼幽深黑亮,像是静水寒潭,沉静得似乎能照见人的心底。
  许是嫌屋里不透气,窗扇开了条缝,有料峭春风自缝隙中钻进来,说不上冷,却让人神清气爽。
  严清怡蓦地想起来,这个人她曾经见过。
  济南府的净心楼,阳光也是这般地照着他精致的容颜。
  他唇角噙一丝浅笑,轻声问:“要是我不赏呢?”
  罗雁回回答说:“别担心,七爷不赏,小爷我赏”,说罢递给她一角碎银子。
  严清怡倏然心惊,感觉风似乎大了些,吹得她有些发冷。
  这时,旁边随从抖开一袭斗篷给万爷披在身上。
  那斗篷是蓝底联珠团花的纹锦,系带上坠着一对龙眼大的碧玺石。
  毫无疑问,他就是魏欣所说,跟圣上一母同胞,自幼体弱多病极少出宫,而且是上次从水里救出她,却被她一脚踢下去的七爷。
  难怪呢,说起一帖难求的桃花会,会用那般浑不在意的语气。也难怪,赶车的车夫会佩戴那样珍贵的墨玉。
  这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却纡尊降贵地召见她。
  难不成就为了几件衣裳,就为了锦绣阁?
  皇室受万民供奉,有花不完的金银财宝,穿不完的绫罗绸缎,他会将锦绣阁的生意放在眼里?
  严清怡可以肯定,这位七爷根本就是来算帐的。
  七爷能找出她来太简单不过,宫外有锦衣卫,宫内有东厂,就是在京都找只狗也能找出来,何况她这个有名有姓的大活人。
  不管是出自好心还是出自别的想法,总之他救了她,她却将他踢进湖里。
  该不会,他那时候落下的咳嗽到现在都没好利索吧?
  严清怡越想越心惊,膝头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低声道:“七爷……”
  芸娘低声纠正她,“是万爷,不是齐爷。”
  七爷解释,“我在家中行七,叫七爷不为过,”低头看着严清怡,温声道:“地上凉,你起来回话。”
  虽然已经是二月中,天气开始转暖,可地面仍是湿寒冷硬。只短短这会儿工夫,严清怡已觉得寒意渗过膝裤,自膝盖处丝丝缕缕地弥漫过来。
  她不敢大意,忙站起身,后退两步,低眉顺目地站在芸娘身旁。
  直垂的刘海遮住了她半幅面孔,七爷只瞧见她白如编贝的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唇,印出浅浅的齿痕。而她的手垂在身侧,下意识地攥紧了裙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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