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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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说不许传御医。”
  内侍将发生的事如此一说,皇上下了令,这边内侍们也不敢违抗,只等杨信回来拿主意。杨信一边听,一边慌的着急想办法。御医是找不到了,原来一直给太后治病的是徐济之,这人倒是在太医署。杨信急忙让人去请他。好在那徐济之倒不是个孬种,明知圣上已经下了旨,听杨信这边请,还是立刻悄悄赶来了。徐济之冷静沉着,在众人的压力下,给她用金针刺脉,辅以药剂,暂时止住了血。而后又指挥两个奶娘来帮忙给她清理身子,重新包扎额上伤口,免得感染。
  热水一桶一桶送进去,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来,奶娘热的擦汗。杨信等人只能干着急。这边人究竟是死是活还不知道,贺若也一时不敢离开。
  身上的衣服,底下床褥子也换了一痛,火盆添了炭。徐济之开了药方,让杨信去抓药材,明日按着药方服药,他不敢在这殿中多呆,处理完,就立刻又悄悄返回太医署了。尽了人力,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
  等到殿中的血腥味渐渐散去,炭火烤着香料,散发出淡淡的芬芳重新充满永寿宫,她躺在床上,面无人色,静静阖着眼,安详的仿佛与世长辞了。
  整个永寿宫的人,都是一夜未睡。
  第97章 废后
  宏儿哭泣不止, 要回永寿宫,要妈妈。拓拔泓抱着他哄道:“以后她不是你妈妈了,父皇另给你找一个妈妈。”
  宏儿哭:“我要妈妈!”
  拓拔泓焦虑而烦乱, 拍着他单薄的脊背, 说:“太子八成是饿了, 晚上没吃东西。”
  他吩咐左右:“去给太子拿些吃的来。”
  宫人拿了些烘糕点心来,宏儿还是不吃, 哭的声音更大了。拓拔泓强撑着耐心,哄了一会儿,忽然暴躁了:“你连朕的话也不听了?”
  他声音骤然一高, 将这孩子往地上一立, 站起来, 像要打人似的,怒道:“你要她, 就没有你父皇,要你父皇, 就没有她,你要哪一个?只有一个, 你自己选!”
  宏儿站在地上, 仰头看他父皇, 两滴晶莹的眼泪挂在睫毛上。他吓的不敢哭了,嘴巴紧紧抿着,过了一会,又结结巴巴地啜泣道:“我要妈妈……”
  拓拔泓将他丢给一个年长的老嬷嬷:“他爱吃不吃, 把他带下去,看他哭到什么时候。”
  他没法跟个不懂事的孩子置气,只能将宏儿打发走。
  遣退了左右侍从,他一个人站在殿中,四面灯火煌煌,烛影摇荡,愤怒平息下来,孤独寂寞也来了。他不后悔自己下的狠手,只是心中怅然若失。
  他不敢细想这事。
  谁对谁错,他不敢想。一想,心上某个地方就像被针猛扎了一下,呼吸顿时一窒。结局已定,他避免再去思索任何前因后果,也不再去想任何跟爱情有关的东西。他们是敌人,从来都是,他只是杀死了自己的敌人。如此想,他心情就平静多了。
  他是帝王,一生会有多少女人,他还年轻,未来还那么长,这一个,不算什么。
  舍弃过去,才能有新的开端。
  为了避免自己思想,他让人去中书省,将明日的奏章送来。那中书省值夜的官员也没想皇上这么勤政,半夜还要批改奏章,忙让两个宦官给他搬运过来了。拓拔泓对着一山的朝务,感觉心情充实了很多。
  他开始专心致志批阅奏章。
  他将自己的心投入朝务,终于暂且地摆脱了空虚寂寞的侵蚀。快到天亮的时候,一案的奏疏已经处理完毕了,他合上最后一本册子,感到眼睛干涩,头昏昏沉沉。他抬手,捏了捏睛明穴,又想起冯凭。
  他唤来梁音:“永寿宫那边怎么样了……”
  一夜没说话,忽然开口,不知怎么的嗓子竟然哑了,可能是受了风寒。
  梁音随时关注着那边,听拓拔泓终于问,低声回道:“已经脱离危险了,想是无大恙。”
  拓拔泓听到这个答案,心中无悲也无喜。
  梁音说:“昨夜那徐济之到永寿宫去过了,是他给施的诊。”
  他说过,不许任何人施诊,梁音所以告诉他。然而拓拔泓听到这话,也没表态。
  梁音心说:皇上还是不忍心。
  别人怎么想不论,梁音一直伺候拓拔泓的,自然是站在拓拔泓这头。他没觉得拓拔泓狠心,相反,认为皇上有点太儿女情长,优柔寡断。本来么,天下这么多女人由他挑,他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一个死了丈夫,又私通大臣,野心勃勃,水性杨花的女人。他旁观者都看得清楚,冯氏一心爱那个李益,对他只是曲意笼络,哪有什么真心。本就是水火不容的两个人,他偏偏动了情,还想跟冯氏做长久的夫妻。哪个皇帝在自己枕头边上养一条毒蛇。
  只是皇帝年轻,身陷情爱,他一个做奴婢的,也没法提醒他。而今斩断了也就好了。
  痛苦八成是免不了,但痛一痛,时间长了也就过去了,总比有一天被女人害了强。
  她没死。
  拓拔泓独自在殿中思索了一日,决定要废太后了。没死是她的福气,然而事已至此,太后这个位置,她是不能再当了。
  拓拔泓以为要废她很容易,太后早就不掌政了,然而他没想到竟然会遇到这么大的阻力。
  先是贺若,进宫来,听说他要废太后的意思,跪在御案下,劝阻道:“此事关系重大,臣恳请皇上三思。”
  贺若和拓拔泓父亲,当年是情同手足,为人忠诚正直,拓拔泓素来是很信任他的,常以“叔”呼之。之前拓拔泓同冯凭之间的种种龃龉,他都不曾开口说过话。这人不是个爱进谏的,这次却替冯凭说话:“当年先帝驾崩,将皇上托付给太后,担忧牵挂之甚,就是怕他们来日会互相残杀。当年清河王弑父,遂有庚申之变,太武帝杀子,而后有宗爱乱政,从来是自家人相互杀戮,才给外人小人钻了空子。太后这些年在朝,垂帘听政,虽有小失,但并无大过,杀李惠清除乙浑,于国有功,在朝野也有不小的声望,皇上要废太后,有何理由。”
  拓拔泓道:“冯氏外戚,先帝在时就野心勃勃,朕废了她,只是清除宫中的威胁大患,算不得自家人残杀。”
  他冷冰冰道:“她可不姓拓拔。”
  贺若道:“诚然皇上说的对,冯氏外戚,并非拓拔家的人,而且一向野心勃勃,图谋不轨。那么,臣有一问,废了冯氏之后,皇上打算将谁扶上后位,或者说,让谁来主持后宫。这是后宫的主位,不容小觑,谁入主中宫,其族众来日,就是新的外戚,野心势力兴许比冯氏更大。皇上认为有谁,眼下比冯氏更堪信任?皇上心中可有人选了吗?后宫而今也有几位娘娘,皇上看好了哪一位?”
  拓拔泓默然不语。
  贺若道:“一旦废了太后,打破了平衡,接下来就有人要纷涌而上,填补空缺了,贺氏,陆氏,穆氏,李氏,皇上自信能拿捏控制哪一位?还是能全部拿捏了?”
  拓拔泓仍然不语。
  贺若道:“冯氏野心勃勃,别的人就不野心勃勃了吗?但凡是外戚,终归都一样,太后既有朝野的声望,能平衡六宫,又有处事的分寸,懂得约束,不至失当,且又无子,一心辅佐皇上,皇上废了太后,换谁来代替她的位子。皇上连这后路都没有想清楚,就贸贸然地要废后,皇上晓得后果是如何吗?”
  拓拔泓无言以对。
  贺若再叩首:“皇上才刚刚亲政,能力和经验都还尚浅,威望也不足,宫中还离不得太后。朝中有人撺掇皇上废后,只为挑拨离间,图一己私利,盼着皇上和太后互相残杀了,好自己上位,皇上不能听信这些人的谗言。皇上若是想废了太后,重用李氏,无异于驱走了狼又引来老虎,而老虎只会比狼更加贪婪凶猛。臣之一言,还望皇上三思,事关大局,当慎之又慎。”
  贺若一番苦劝。
  拓拔泓招来中书省的人,想要草拟圣旨,中书令陆贾竟也劝谏他,不要这样做,理由和贺若所言大同小异。拓拔泓表露一下要废太后的意思,不似先前李益案子那样缄默,不少人都站出来替太后说话了。
  除了李因等人积极支持,大多数朝臣,都上书力保太后。
  拓拔泓此时终于意识到,自己太单纯了。
  这个时候,后宫之中,还有一位陆氏,也替太后说话。贺氏,刘氏等其他嫔妃,也都劝阻拓拔泓废太后。
  好像一下子,又全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拓拔泓正在烦恼中,内侍又惊惊惶惶,进殿来一个叩首。拓拔泓心里正烦得很,回身摔袖道:“这么大动静做什么!”
  “皇上,太子昨天到现在也不肯吃东西,哭着一定要见太后。”
  拓拔泓生气道:“让他哭,看他饿到什么时候!”
  到晚上,太子还是不吃东西,内侍又忙忙的跑过来。
  他才一个三岁的小孩,都连着饿了两天了,内侍说他死活不吃。拓拔泓到底放不下,最后又跟着去偏殿,拓跋宏还有一把子力气,饿了两天了,一见到他父皇,却飞跑上来抱着腿,嗷嗷的大哭。
  还是喊的那话:“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拓拔泓都听烦了。
  他不知道一小破孩子,哪来的这么固执的,非要妈妈,否则就不吃饭不睡觉了,眼泪流了几天几夜还没干,实在是太烦人了。
  拓拔泓很疲惫。
  太后流产的事,无人知道,对外只说生病了。这个过年,她没有再在任何场合露面,朝宴宫宴,一次也没有参加过,也不见任何人。幽居在永寿宫,说生病,但病的怎么样,拓拔泓也没去关心,只知道没死,大抵在苟延残喘。这个冬天非常冷,李益死的那日,下了一场大雪,平城宫一夜白头,之后雪就没融过。
  如此拖到了三月,冰雪消融,百花盛开,梁上飞燕子的时节,废太后的事情仍然犹而未决。拓拔泓知道此事是不大易行,也就不再提起了。他将重心放到了别的事情上,潜力政务,砥砺于朝堂。他实在太空虚,太无聊了,憋的要发疯,非要找点事情做。于是三月开春不久,他忽然提上鞭子跨上马,领兵出征去了。
  爱情失意,他决定开始做事业。南人骚扰边境,侵占州郡,江淮一带长期不稳,他决定亲自带兵去打一仗,顺便也南下去散散心。他从来没打过仗,这还是第一回,心中还是有些兴奋。拓拔家的皇帝都是马背上的将军,个个英勇好武,能征善战,骨子里流淌着征服者的血液。
  第98章 后事
  冯凭昏迷了三日, 在三日之后的一个深夜醒来。杨信匆匆披衣下地,来到榻前。
  她的确是醒了。
  不过和昏睡着也没什么差别,只是睁了眼睛。然而脸上没有表情, 也不说话, 也不动。杨信问她,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想要什么, 她也不答。也不知是失忆了还是失语了,杨信只知道,她彻底地平静下来了。
  她不说话, 杨信也不逼她。
  杨信知道她现在的心情, 怕是见了谁也不想说话的。她需要平静, 人的痛苦,悲伤, 只能是独属于自己的,旁人再感同身受, 也无法分担,只能自己慢慢承受, 慢慢消化, 谁也帮不了忙。
  所幸, 她而今只剩养病,再没有朝政来烦她,也没有拓拔泓来打扰了。
  拓拔泓再也不来了。
  拓拔泓意思是想废后的,只是废不了。他低估了太后的影响力, 低估了朝中盘根错节,纵横交错的各方势力,意图明显遭到了反对。杨信每天担心这件事,时刻关注着朝中的态度和事情的进展,想办法找人说话,找人保她,但是她自己,什么也不关心。她知道杨信在忙什么,但是不关心。她一个人躺在榻上,目光长久地望着对面那幅阴山行狩图的才帛长卷——那是一幅壁画,长一丈,高六尺,画的是先帝巡幸阴山,率众狩猎的场面。其画线条流畅,设色鲜艳,人物形态栩栩如生,正是出自当代名家李益的手笔。
  李氏兄弟都是世家贵族,誉满天下的书画家,自从李家罹难,其作品在市上的价格数日之内上涨了数十倍,一路被炒成天价。官府明令禁止其书画在市上交易,仍无法杜绝私底下的流传。一时间,连赝品都是铺天盖地。也包括这幅阴山行狩图,是炒的价格最高的,但市上流传的皆是赝品,真品一直藏在宫中,就在太后的寝宫做壁画装饰。
  画中那身着彩帛翻领窄袖束腰长袍,头戴鲜卑小帽,背上背着弓,腰上系着箭袋,正同猛兽搏斗的人,就是先帝了。那年阴山巡猎,一头猛虎直朝先帝的马冲过来,惊了先帝的马。先帝被摔下马背,来不及逃跑,身上除了弓箭又没带武器,只能拿出短刀和那老虎搏斗。幸好很快老虎被侍从杀死了,先帝没有受伤。众臣拍马屁奉承,说先帝徒手杀死了老虎,真是天生神力,力大无穷,大力金刚菩萨转世。先帝也非常得意,就让当时在场的李益把这场景画了下来以作纪念。当时那人喜的眉飞色舞,回到宫中,在冯凭面前大吹牛皮,大肆自夸,冯凭又是担心他,看到他厚脸皮不晓得自觉,又骂他:“真不要脸,明明是贺若拿箭射死的老虎,还吹是你打死的。”
  他笑的很得意:“朕是皇帝,朕就不要脸,谁敢说一个不字?谁敢指着朕的鼻子说不要脸,朕就把他骂回去,看他敢不敢徒手跟老虎打斗。”
  后来那画画成了,冯凭喜欢,就一直挂在寝宫的床壁上。那画的颜料里添加了一种很特别的涂料,说是可以长久不褪色不腐坏。这么久了,确实也没有褪色腐坏,还跟新画成时一样。
  她发呆时,每日便盯着那幅画。
  杨信偶尔进来时,便看见她对着那画目不转睛。杨信心想:她看这画,心里想的是李益呢,还是那个人呢?杨信不知道,也不敢问,或许谁都没想,或许二者皆有。
  杨信很忙。
  杨信每天都忙,又要关心她的病情和用药,又要担心她的情绪,李益的事情,不知她要如何接受。他还要和拓拔泓那头周旋,担心拓拔泓废太后。太多烦心的了,他每日忙的废寝忘食,衣不解带。
  她大概知道了自己流产的事。
  没有人告诉她,但是她知道,五日之后的一个早上,她像是沉默的太久终于厌倦了,第一次开口说了话。那时她讲目光从壁画上收回来,唤来了一名宫女,沉默半晌,低道:“先前做的那些小衣服,尿布,玩具玩意儿,没用的都拿去烧掉吧。”
  先前她怀着身孕,只当真要有孩子了,做了不少小衣服,小鞋子小帽子什么的。这是个不被喜欢的孩子,但是既然已经有了,她也隐隐地期待着,想做母亲。毕竟这是她唯一可能拥有的自己亲生的孩子。可惜,已经没有了。悲伤或是失望,都已经谈不上,只是,该结束了。
  宫女转身去告诉杨信,杨信有些意外,道:“那就去拿出来,找个地方烧掉吧。”
  其实杨信前日也想起这事,认为这些东西该烧掉了,只是冯凭没说,他也不敢自作主张。
  杨信回到殿中,掀开帷幕,见她躺在榻上,脸色比前几日要好些了。杨信跪到榻下席子上,关切道:“娘娘感觉好些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
  杨信问了两句,见她还是疲倦,不想说话,便也不强求。她太累了,外面那些烦人的事,他也不想告诉她。杨信给她掖了掖被子,道:“娘娘好好休息吧。”
  这天晚上,杨信再进来看她,冯凭又说:“把壁上那幅画收起来,放到库里去吧,放在外面放坏了。”
  杨信抬头看着那幅阴山行狩图,灯火通明中,那画上的人物仿佛忽然活了起来,那画上的字也仿佛活了起来。他一时忘了言语,她声音低哑地说:“我看着这画睡觉,夜里老是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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