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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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念罢,随即离开轿窗,转身走到桥栏边。看衣着神态,似乎是乡里富户。杨戬忙要开口唤窦监来捉住此人,可旋即想到,即便捉住此人,他只是念了一句话,并无其他罪证。这些人应当是受人指使,自家恐怕都并不知晓其中之义。何人指使?我出宫时那般腾挪遮掩,他竟仍能寻见我,并安排这许多人等候在这里?他意欲何为?
  多年以来,杨戬从未这般惊慌过,呼吸越发紧促,胸口不住起伏。这时,又有一个身影走近,念了句:“世间安有瞒天术?只是未到点破时。”
  杨戬越发坐不住,想要唤住轿夫,但此时停住,恐怕更危险。至少目前看来,那幕后之人尚不敢轻易动手,只是使人拿言语来威吓。他想掀开帘子,看清楚窗外那人。手刚伸出,迅即停住。窗外之人未必确信我在轿子中,不可自行暴露。
  他刚将身子靠正,窗外又响起一句:“争得万般赢,终有一回输。若问公不公,答已在问中。”
  杨戬鼻中闷哼了一口气,胸口越发憋闷,手不由得颤起来。
  这时轿子已行过护龙桥,桥头边一个瘦高身影匆匆念了句:“偷来又还去,孤寒一梦空。”
  杨戬听到,喘得越发重急。这些语句绝非寻常诉冤泄愤,一句句,冷箭一般,像是要往自己心底里射。什么人?意欲何为?他大口喘息,急急寻思。
  然而,窗外并未停止,一个又一个人凑过来,一句接着一句传进轿窗:
  “世间尽多无奈人,无奈却非尽无辜。”
  “借得他人错,来掩我之过。冤冤叠相胜,苦苦自成囚。”
  “伤人实伤己,他悲即我悲。”
  “怨天怨人怨命,自拘自囚自困。”
  杨戬胸口如同被烂絮不断填塞,脑仁一阵阵剧跳,不由得恨骂起窦监,你在外头竟没有察觉?旋即他又懊丧想到,只怪自己怕轿中气闷,窗扇又有铁网拦护,便吩咐窦监,莫要使人挡住轿窗。而那幕后之人行事高明,只叫这些人装作行路,念罢一句,迅即离开。今天清明,路上往来人极多,窦监和那几个侍卫哪里会起疑?
  轿窗外,又接续传来各般话语:
  “己心只为己心明,灯枯何必怨夜深?”
  “占尽天下理,途穷叹伶仃。”
  “天理可逃,亏心怎填?”
  “万夫之勇尚白发,百年孤身横几时?”
  杨戬听了后头,顿时恼怒起来,你问我百年横几时,我如今年纪才半百,我便再横几十年给你看!他不由得挺直身子,不住喘息着,等候敌人来攻。外头说一句,他心里便怒答一句——
  “进得一阶荣,损却三分宁。步步无穷已,魂魄何所归?”
  呆话!谁不是一生拼力,到死方休?我魂魄无归,尔等便有所归?
  “恩恩从来重难承,怨怨自古易相生。”
  愚话!施恩者自施,与我何干?他若施恩图报,便是与我做买卖。买卖有亏有赚,人蠢笨,合该亏!至于怨,犬儿被踩痛都要反咬。伤我者,我为何要饶过?
  “唯见眼前恨,谁记当年情?”
  蠢话!今日被火烫了,自然恨火,难道还要口口声声感念——火可照明——火可煮饭?
  “曾经多少同路人,如今唯余一孤身。”
  酸话!谁不是孤身来、孤身去?
  “从来情深人难解,明月孤心独往还。”
  妇人语!自家生,自家死。自家命,自家担。要何人知?要何人解?
  “心中一点暗,眼前唯见黑。”
  自欺之语!难道心中一点明,眼前便无黑?
  “一言风推水,一举坡滚石。善恶一粒种,良莠万亩田。”
  狂话!我身至这等高位,也不敢道,一言一行便能倾动天下。活到如今,唯有“括田令”还算得有威力,也才延及数十州县。若真是如此,人人都做得天王了。
  “自古饕餮称猛兽,终有食尽自噬时。”
  腐儒语!饕餮哪怕自噬,也先已饱足。强过那些野犬,终日寻食,难得一饱。
  “当初唯见青云路,眼前空悲落日昏。”
  无能之语!落日有何可悲?日头每天升、每天落,英雄常见其升,庸才常叹其落,无能之人才发这等无用之悲!
  他斗了一阵,有些气紧力乏,身上也挣出汗来,却丝毫不肯示弱。幕后之人是想拿这些话语来激恼我,令我乱了阵脚。我杨戬是何等人?若是些许话语便能击倒,也走不到今天这地位。他见外头仍不断有人来念话,便尽力提气,昂然再战——
  “层层染得面目非,对镜可识当年心?”
  当年有何心?不过是整日巴望着父母能多些爱怜。可最终望来什么?
  “妄将利心认己心,身到险滩恨急流。”
  他听了,不由得一笑:即便我未入宫,终还得为衣食财货奔波,哪怕急流险滩,也只能硬心奔冲,世间哪有无风无浪之地,任你长停久歇?
  “吞钩鱼不知,欢尽愁无尽。”
  只有蠢鱼,才见饵便吞。我乃渔翁,只尝鱼鲜。
  “苦经人世暗,何日重见天?”
  这人间并非今世才暗,我便是自家天日,明暗皆由我定!
  “道是无奈实因懦,残却此心只剩寒。”
  一命自担,一路自择。只凭己意径直行,何须尔等说勇懦?哪怕寒透天下心,我自春风长高卧。
  “逆流曾伤风波恶,回身翻作掀浪人。”
  他又哼了一声:我若不掀浪,坐等汝辈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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