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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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若干太监随从寻了过来,见德昭一言不发盯着雪中的人,齐刷刷跪倒一片,“王爷!”
  ☆、第3章 故人
  幼清听见“王爷”二字,本能地攥紧袖口,手指掐得泛白,耳边嗡嗡作响。她本是半直着身,因方才被人揭了面纱愤怒得满脸通红,如今回过神,吓得顿首匍匐死死埋低。头磕在地上,碎雪便沾上前额,凉意侵入骨髓一般,禁不住打了个寒蝉。
  她微微一抖身,弓起的后背越发颤栗,脑壳仁炸开一般,嘴唇阖张,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睿亲王便是王府的天,是她们所有人的主子,他甚至不用开口,只消一个眼神,即可让她今儿个交待在这里。
  幼清想到王府西边那方矮矮窄窄的吉祥所,阴冷潮黑,专门用来安置府中犯忌讳的下人。若今天这劫渡不过,约莫着姑姑得往吉祥所领她了。
  运气好,说不定能领个全尸。
  德昭待人一向严苛,此时已转开眼神,嫌弃地往前挪一步,正好踩在半埋在雪中的面纱。鸦青色的纱,薄薄软软,像是一截折断的老葱,寒碜腐旧,一如旁边跪着的人,让人瞧了心烦。
  首领太监来喜惯会看眼色,此时已招呼人上前拖幼清。
  幼清紧紧抱着怀里的猫,瑟瑟发抖,一只手被人擒住,见势就要被拽下去。
  白哥就是在这时候跳蹿到三皇子毓义脚边的。毓义生得一副白净模样,此时拎起猫脖子,将白哥抱在怀中逗玩,倒生出几分童趣来。
  毓义笑道:“这猫的皮毛生得极好,浑身雪白,跟团白香饽饽似的。”
  幼清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往毓义跟前叩头,“回爷的话,这猫叫白哥,原是太妃屋里的,平素野狂惯的,从未主动往人面前凑,今儿个倒是头一回。”
  毓义笑起来,眼弯弯的:“照你这样说起来,白哥倒与我投缘。”转头朝德昭道:“九堂哥,这猫给我,您舍不舍得?”
  德昭清清淡淡转了眸光,“如何不舍得,你想要拿去便是。”
  毓义伸手指抚摸猫耳朵,余光往下扫一眼,指着幼清道:“大过年的,少了个奴才不打紧,若是犯了晦气,太妃定是不高兴的。九堂哥就在看我的面子上,饶她一次罢。”
  德昭眉宇磊落,不怒自威,唯独嘴角边一点红痣,薄唇微抿挑眉笑起来时,能稍稍化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感:“你跟谁学的,一副菩萨心肠,为个奴才也值得这般恳求。”话虽如此,却转头吩咐来喜,声音清冷朗亮:“听着你义爷的话,下手轻些,杖十下。”
  幼清伏地谢恩:“谢王爷开恩!”因不知毓义身份,便顺着方才德昭对旁人说的称谓,磕头时嘴上喊道:“谢义爷大恩大德!”
  毓义并未瞧她,抱着猫跟在德昭后头,浩浩荡荡一群人从园中鱼贯穿过。
  太监拖人之际,幼清半边身子都是瘫软的,后背冷汗涔涔,连额前碎发都是湿的,不知是为冷汗所湿还是沾了碎雪融化的缘由。
  幼清借着一点力气,将沾满黏腻雪泥的面纱拾起,仓促间忙忙戴上。这时才松口气,忽想起刚才的情形,仍旧心惊肉跳,余悸未消。
  无论如何,这条命总算是保住了。
  被人拖着从后园门而出,正好迎面碰上鹊喜和小初子,幼清直起脖子冲他们道:“猫找到了,回头就说义主子将猫要了去。”
  鹊喜和小初子忙地跑上去,跨房领事的太监差人将他们哄走,幼清扭脖子喊:“莫惦记我,你们去罢,回头让我姑姑来吉祥所接人。”
  鹊喜和小初子听到“吉祥所”三个字,吓得脸都白了,颤颤巍巍地盯着幼清被人拽馋着的身影,许久回过神,鹊喜急忙往后倒宅平房走,同小初子道:“我去知会姜大娘,你去园里替我当个值。”
  幼清的姑姑连氏在浣衣房当差,入府七年,如今已是浣衣房掌事嬷嬷,因嫁给府里的花把式姜大,所以大家常唤她“姜大娘”。幼清在府中只此一个亲人,出了事定是要找她的。
  鹊喜一路跑到西墙角后的平屋,路上已打听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见了幼清的姑姑连氏便细细将话说一遍,说完后眼泪扑簌而出,冲连氏道;“都是因着我,幼清今日若不帮我找猫,压根不会这遭罪,千千万万的错皆在我,我只恨不能同幼清换个身子替她挨板子,姜大娘你打我罢,只求往死里打!”
  连氏刚从太妃屋里回来,手里拿了件藏青羽缎,正要熨烫,听得鹊喜一番话,一张脸煞白,差点摔了包袱。顾不得其他,取了荷包银子慌张往吉祥所在的方向而去。
  路上鹊喜哭哭啼啼愧诉内疚之意,连氏半个字都听不进去,一双青绣平履鞋踩得又狠又急,到了吉祥所,拿银子打点了太监,这才能进屋。
  黑溜溜的墙角下,幼清横躺在木凳上,发髻散了大半,连氏扑过去,将幼清抱怀里,念叨着“我的姑娘”,眼泪大颗地往下掉。
  方才幼清痛晕过去,十板子不轻不重,虽不至于皮开肉绽,却也打得人动弹不得。如今被连氏搂着,迷迷糊糊听见哭声,缓缓睁开眼,伸手为连氏擦泪,“……姑姑我没死……这很好……你莫伤心……”
  连氏哭得泣不成声。
  幼清在府里当差七年,虽平素在兽园当差,却从来没遭过这种罪。如今被打成这样,连句话都说不顺溜,怎叫人不痛心。连氏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被撕碎,哭了一会,念及此地不是久留之所,背了幼清就往后倒宅去。
  影壁西南边的倒宅有一排平房,幼清和大花园其他四人住一屋。影壁西南边归马厩周大家的周嬷嬷管事,连氏同她熟络,说了些好话,使了些银子,求她这些天担当些,但凡幼清伤一好,便立即回西南屋。对于今天的事,周嬷嬷有所耳闻,只道亏得幼清命大,今儿个要换了个形势,半截身子都得打断了。说了些碎话,没拦连氏,让她将人带了去。
  连氏将幼清带回屋,刚沾地,幼清颤着唇半眯着眼,再也坚持不住,喊了声“姑姑”,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
  德昭带着毓义在太妃屋里坐了会,辛酉时分,宫里即将下钥,毓义离去前果真抱了猫去。德昭送他出府门,待回跨院时,绿营副将丰赞已经在小书房等候多时。
  这些年丰赞随德昭出入沙场,见了德昭行的还是从前军营那套礼数。德昭略一扶,提起前些日子吩咐他办的事情。
  说的是明州宋家遗孤的事。丰赞心中叹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宋家一百二十三具尸体入殓下葬,无一遗漏,根本没有什么遗孤。自王爷永乐十八年出天牢后,查了六年,寻了六年,至今却无半点线索。
  一句句细细禀报,德昭听了果然失望。同从前一样,并无进展。丰赞有些不忍心,以为他如此苦寻是为洗刷当年冤屈,心直口快道:“王爷,我们都知道您与宋家的案子无关……”
  话未说完,德昭冷笑,声调里含了嘲讽:“罪是本王认下的,宋家的一百二十三条人命扣在本王身上,这辈子都脱不了干系,从今往后你莫再提那样的话。”
  丰赞知自己犯了忌讳,却还是道:“王爷当年是替太子殿下……”
  德昭面色铁青,“住嘴!”终究念及多年情分,片刻后德昭恢复常态,缓缓同丰赞道:“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你只需记得如今是皇上的天下,当年的事情如何已然不重要,本王寻的只是故人,而非想要重提旧案。”
  丰赞低头应下,想了半晌,支支吾吾提醒道:“若一点线索都全无的人,要么是被故意藏起来了,要么就是、是死了。”
  德昭没说话,过了许久方道:“本王心中有数,不用你提醒。”
  说了会话,丰赞自请跪安,德昭拿了本书翻看,想到丰赞说的话,不由地忆起过去的事。他历来厌恶旁人多愁善感的模样,如今自己成了这般,只觉得心烦意乱,放下书往屋外去透透气。
  因是正月,后院西堂里搭了戏台唱戏,从廊庑而下,隐约听到咿咿呀呀敲锣打鼓的喧闹声,德昭不喜欢这听灯晚儿吃灯果儿的事,便转了个道,往大花园去。
  走到夹道拐角处,听见有哭声,一瞧,东侧的罩门下,跪了个人,扑在太监腿边苦苦哀求些什么。
  德昭提高音调:“是谁在那里?”
  张德全顺着声音一看,瞧见是德昭,吓得腿软,忙地推开连氏到德昭跟前跪下:“给爷请安。”
  这会子连氏就是再怎么心急如焚,也不敢放肆,头伏在地上,给德昭请了个安。
  德昭皱了皱眉,旁边来喜一脚踢在张德全背上,张德全一顺溜将连氏求他去外面找大夫的事说了出来。府里的大夫都是为主子们看诊的,一般奴仆生病,除了那些当上差的,一般都是去外面自行抓药。若病好不了,便丢去吉祥所等死或赶出府去。
  德昭声音低沉,透着几分不耐:“找大夫?”
  来喜瞧连氏一眼,一反常态扔掉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态度,躬身朝德昭小声道:“今日兽园那个被赏了板子的侍女,是她家的侄女。”
  德昭挑眉,想起下午那个瑟瑟发抖的瘦弱身影。脸上大片红斑,貌若无盐,唯独一双眼睛,生得极好。那样明亮的眸子,他还在另一个人那见过。
  德昭恍惚一失神,周遭萧萧寒风,呜呜哀哀如泣如诉,那风重重刮在身上,刀锋似地划下来。
  来喜忙取了紫貂大氅为德昭披上。其他人噤声,小心翼翼等着德昭的发作。
  片刻后,忽地听到德昭声音平淡初静:“让府里大夫过去瞧瞧。”
  ☆、第4章 春闱
  幼清一昏就是三天。
  意识恍惚,分不清哪里是梦境哪里是现实,睁眼闭眼间仿佛看见大片西府海棠花,团团胭红,开至荼蘼,夕阳里,晓天明霞与重重花树相接相叠。她手里掐着花,裙上兜了一堆花,树下跪了一地的婆子奴仆:“姑娘,快下来罢。”
  她抬眸去见,嗓子里发不出声,抑或是她不想说话,她素来不喜欢开口讲话的。她拿花去砸,朵朵花瓣撕开来,漫天飞舞般在空中飘洒,他们“姑娘”“姑娘”地喊着,好像她是什么千金大小姐,生怕摔了跌了。
  转瞬天旋地转,一睁眼周围雪光凌凌,她被人抱在怀里,那怀抱如此温暖,比在银炭盆旁取火还要舒服。这是个男子,她闻得他身上的香,熏的沉水香,如春雨稀薄般的清寒,他的指尖很凉,触上她的脸,说了些什么。他好像在生气,她看不清他的脸,听不见他的声音,眼中蒙了雾耳中塞了棉花似的。
  然后他就走了,她一个人站在雪地里一直喊一直喊,依稀见得他的背影如此凉薄,渐行渐远,到最后与这冰天雪地隐为一体,她再也看不见他了,他也不曾回头瞧她一眼。
  她心中像被人捅了个大窟窿,身子是虚的,眼泪是实的。哭着哭着就醒了,眼角边点点湿凉,坐起来往外看,窗棂沾了皓雪,雪光透白,照得窗纱发亮,连带着屋里梁木乌油油一柱。幼清发懵,还未从刚才的梦境中回过神,只觉得那样痛彻心扉的滋味太真实,好像真的曾经发生一般。
  连氏也醒了,披了大衣裳伸手抚幼清的额头,嘴里阿弥陀佛地喊,道:“这热总算是退了。”
  幼清听见她说话,细细碎碎的声音从耳里钻进去,意识清明过来,压住连氏的手,哑着嗓子问:“姑姑,我躺了多久?”
  连氏道:“三天。”那日好不容易承了睿亲王的恩,请了府里大夫过来看病,想着怎么着也得好转的。果然如此。
  幼清盯着窗棂,三天,犹如过了三年,兜兜转转梦里的景象变了又变。她有些恍神,轻声道:“姑姑,我又做噩梦了。”
  连氏便知她定又是梦见什么伤心事,掀了被角钻进去,滚烫的手臂抱住幼清,将她往怀里护,“幼清不怕,姑姑在这里。”
  幼清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是怕,我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姑姑,我以前是怎么样的,你重新说一遍给我听行吗?”
  连氏便将说过千遍万遍的话碎碎念叨,幼清听着听着,心中缓缓安定下来。人总要对自己的从前有所了解,知道自己最好的一面,也知道自己最坏的一面,才有底气走好以后的路。在连氏的话中,她一直是个令人欢喜的姑娘,她喜欢连氏话中的自己。
  这让她觉得自己跟寻常姑娘并无两样。
  连氏的臂膀很柔软,躺进去就像是陷入刚弹好的棉花绒被,幼清不再想梦中的事,一双圆溜溜的眸子在黑暗中扑腾,困意全无。
  姑侄俩聊起话儿来,默契地将受罚的事掀过去,只字不提。
  幼清将在抱厦处听来的话说与连氏听,尽可能一字不落地还原,生怕漏掉一点。连氏一下下抚着她的前额,好奇道:“你最近对王爷很是上心。”
  幼清一愣,从连氏怀中抬起头,惊讶看着连氏道:“姑姑不想听王爷的事么?我以为姑姑会很欢喜听到有关王爷的事。”
  连氏僵住,原来她都看得出。随即掩了眸色,声音平和:“王爷是主子,主子的事,大家都想打听,姑姑不过是和大家一样,却并不一定要使法子非知道不可,你以后莫再刻意去打听王爷的事,知道了吗?”
  幼清点点头,声音里透着一丝狡黠,似孩童般的天真清脆,“我就站在墙角听,从未同他们搭过话,算不得刻意。”
  连氏为她掖好被角,“那就好。”
  没了说话声,屋外的风声雪声越发凝重,听得人心里头堵得慌。鬼使神差地,幼清喃喃一句:“王爷长得挺好看,很面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后半句带了点戏谑和嘲弄,然而入府七年,她却是从未见过睿亲王的。王爷常年征战在外,即使偶尔回府,她不是跟前伺候的人,没那个殊荣见主子。
  她这句半开玩笑似的话,吓得连氏半天都未曾回应。
  幼清以为她已然睡着,轻声喊:“姑姑?”
  黑漆的静室中,许久之后,连氏勉强笑道:“快睡罢。”
  兽园的差事不能耽搁,又躺了两天,总算能下床走动,幼清回了兽园,照常当差,喂鹞子喂狼犬,日子又和从前一般过。
  转眼冬去春来,三月的时候,皇上要去春猎,点名让睿亲王作陪,整个王府为了行围的事,栖栖遑遑忙活起来,除了兽园,其他各司房忙得鸡飞狗跳。
  来喜捧了王府中随扈人员名册,德昭没看,让来喜拿去给太妃瞧,“从前如何,现在依旧如何,这样杂碎的事,从此莫再拿来烦我。”
  来喜噗通跪下,磕了个响头请罪,德昭不耐烦,摆摆手示意他跪安。
  待来喜躬腰走到门口,德昭想起什么,喊住他,声音平淡无常,“昨儿个皇上赏的那三只畜生,往哪搁了?过几日春猎一块带上。”
  来喜道:“回王爷的话,交待给兽园的人了,园子里本就养了只猎狗,是否也要捎上?”
  “都带上。”德昭点点头,清冷眸光往窗棂外一瞄,两株西府海棠树态峭立,细枝嫩叶,粉白花骨朵含苞待放。犹记得那年宋府中满园春色,簇簇海棠盛开似花海红似火,比眼前这清淡颜色不知好看多少倍。
  想起那年的海棠,就想起那年的人。顽劣如她,这世上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人了。
  来喜惯会瞧眼色的,见德昭许久不曾言语,迅速窥一眼,望见德昭脸上难得惆怅神色,心中诧异,有了主意,打千自行退下。
  匆匆出了垂花门,望见张德全站在门下,一招手,张德全卑躬屈膝:“师父,有何吩咐?”
  张德全原是太妃随意指给来喜做徒弟的,张德全嘴甜,得了来喜这个师父恨不得将其捧到天上去。在主子面前最得脸的,除了太妃屋里的庞嬷嬷,就属来喜。如今德昭回府,来喜更是神气活现,大总管的气势摆得阔,无人敢得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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