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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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南私塾,一直都是县里最好的私塾。小花荞五岁的时候,阿爹也想让她去私塾念书,可当阿爹带着她去找先生时,先生却说,学堂里从来就没收过女娃。
  女孩子怎么就不能读书了?花有财有些不甘心。
  小花荞想了一下,扬起脸来,脆生生的对先生说:“先生,那能不能让我在私塾里,当您的茶水丫头?我在旁边帮您端茶倒水,您讲学我不就能听到了吗?”
  先生刚才还在想:真难得,从没见过这样想让女儿读书的父亲。再听花荞这话,他发觉,自己更没见过这样想念书的女儿。
  先生大笑道:“请你做我茶水丫头,我还要付你工钱。那你不是既听了我讲学,又赚了我的银钱?”
  花有财有点尴尬,后面这几句话可不是他教的。
  只听先生接着就认真问小花荞:“一个学期茶水丫头,工钱二十文,你来不来?”
  小花荞一边使劲晃花有财的手,一边咧着嘴拼命点头。花有财能不答应吗?女儿五岁就给自己找了人生第一份工作,自己五岁时还在幼儿园搓泥巴呢!这差别……
  先生也不食言,不但先付了五文铜钱,让小花荞去买笔墨纸砚,还在他的讲桌旁放了一张小茶几,当作是花荞的书桌。小花荞就这样,在望南私塾当起了唯一一个领工钱的学生。
  这位先生姓吴,叫吴仁。
  吴先生讲学讲得好,县里有权有钱的人家,都想尽办法把孩子把孩子送到望南私塾来上学。其中宝应县首富徐老爷,也把他的三个儿子都送到望南私塾来。
  吴先生本觉得三兄弟同堂上课,容易相互影响,无奈私塾的供奉一大半来自徐老爷。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吴先生也只好屈从。
  徐大哥叫徐之华,徐二哥叫徐之衡,徐老三叫徐之锦。徐府与花家都住在县衙所在的福禄街上,花荞当然见过他们兄弟几个。
  所以当小花荞提着茶壶走进讲堂时,徐二哥就叫起来:“这不是仵作家的小花荞嘛,你怎么跑到私塾里来了?你爹天天摸尸体,你身上也有尸体味,不许你碰先生的水壶!”
  “二哥,你胡说什么?”徐之锦连忙拦住他那口无遮拦的二哥。
  吴先生走进来道:“花荞从今天开始,就是我的茶水丫头,在旁伺候。”他又看着小花荞说:“你只负责为师的茶水,不必理会其他人。”
  这句话其实是提醒学生们,不要找花荞的麻烦。
  徐之锦显然很高兴,他一直佩服花仵作验尸探案出手不凡,扬州府里的最难破的两起案子,最后都是靠花仵作找到的证据,才抓到了凶手。
  他的女儿也不错,眼睛圆圆的,一副古灵精怪的样子。这样想着,小徐之锦向着小花荞,阳光灿烂的一笑。
  第一天去望南私塾,满满一个讲堂的人,小花荞就记住了这个笑得很好看的徐三哥。
  徐三哥休息的时候,就去教花荞写字:“你的这个荞字,是荞麦的荞,你看荞字和花一样,都是草头……下面一个乔字。”
  “是小桥流水的桥吗?”花荞写完了抬起头来问徐之锦。
  徐之锦笑道:“小桥是木头做的,乔字旁边要加一个木字边。”
  小花荞眨眨眼睛又问:“那石头做的桥,是不是加一个石字边?铁做的桥,是不是加一个金字边?”
  小徐之锦挠挠头说:“这我倒没想过,先生只教过,所有的桥都是木字边……走!我带你问先生去!”
  花荞就是这样孜孜不倦的,给徐之锦和吴先生出难题。
  吴先生深居简出,很少离开私塾,但是偶尔也会有人上门来找,其中,就有一位十岁的少年。
  这天,少年又来替父亲送信,吴先生正在讲堂里,组织大家对《论语》进行学习。少年没有打断吴先生,只站在窗外好奇的往里望。
  少年没有上过私塾,他从小跟着父亲到处跑,每个地方住不得几年。父亲便让他跟着同行的两位师傅学习,谁有空谁就教他。除了跟师傅学四书五经、大学中庸,他还要跟随父亲学武功。
  过了十岁,父亲偶尔让他单独出来给人送信、采买。
  吴先生这里,他是第二次来。
  少年探头看见一位扎着两个小揪揪,眉清目秀的五、六岁小女孩,正站在讲台边大声说到:“我不同意你的看法。”
  徐二哥朝小花荞喊道:“你就是一个烧茶的丫头,先生准你旁听就已经是开恩了,你一个女子,凭什么来评论夫子?”
  吴先生却很有兴趣的看向花荞问到:“哦?那你谈谈,你有什么不同的看法?”
  小花荞对先生鞠了一躬道:“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花荞认为,夫子并不是说,说话美妙动听、装出和颜悦色样子的人,便没有仁心。
  仁,也可以是真诚的心意。夫子是让我们在表面巧言令色的时候,同时还要注重内心有真诚。”
  “你能不能举个例子证明你的说法?”吴先生点点头,觉得小花荞讲的很有些道理,这个理论从未听人说过,今天一个小姑娘提出来,倒是很新奇。
  小花荞从容的倒了一杯茶,双手举过头,奉到先生面前,笑眯眯的说到:
  “先生是天下最博学睿智之人,花荞对先生又是拍马屁、又是献殷勤,最是巧言令色。可并非花荞无仁心,不过是想一直留在先生身边,当茶水丫头听讲而已。只要花荞内心是真诚的喜欢先生,即便巧言令色又有何不可?”
  拍马屁?献殷勤?看似狡辩,好像也很有道理。吴先生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看来,一向固有的释义也未必是最好的,哪怕是《论语》这样被人讲过千百遍的书,也值得拿出来辩论一番。
  窗外的少年更是眉眼含笑:花荞?这样的话,我的两位师傅也没说过。还真是个机灵的小丫头。
  打这以后,少年总盼着被父亲派到宝应吴先生这里来跑腿,好听听花荞又冒出什么新论断。
  就这样,寒来暑往,窗外的少年长成了玉树临风的青年,而花荞也早就不在私塾里奉茶,长成了一位聘聘婷婷、胆大包天的大明少女。
  第6章 急转弯荒山现弃尸
  今日望南私塾歇课,正好也是小王庄冯家染坊,向织户们收购素布的日子。素布,就是将原色的棉线或麻线织成的布,卖给染坊后,会染成各种不同的颜色,再售卖出去。
  花荣和姐姐一起,把阿娘织好的几匹素布全都抬上马车,回头问到:“姐,今天我们走那条路?”
  花荣对这个比自己大两岁的姐姐是言听计从,就因为自己打飞石从来没赢过姐姐。嗯,和姐姐比背书也没赢过。
  去小王庄有两条路,官道平坦,但是一直绕着山边走,路远了很多。还有一条是平整过的山路,也能走他家这种窄幅小马车,但是路不好走,驾车技术要好。
  花荞和花荣,都跟着阿爹赶马车走过那条山路。
  “车上有货呢,去的时候走官道平稳些,回的时候咱们走山道,可以早点回家吃饭。”花团爽快的说。
  “得咧……”花荣顽皮,学着马帮的马夫,把马鞭在空中打了一个响鞭唱到。姐弟俩笑嘻嘻的出发了。
  花荣赶着马车还没出县城,就听到后面“嘚哒嘚哒”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是徐三哥骑着马追上来了,他拉着缰绳放慢速度问:“花荞、花荣,你们这是要出城吗?”
  徐之锦今年已经十九岁,早已脱了当年的稚气,长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就算他家是最末等的商户,他在整个宝应县也算得上是出了名的金龟婿。
  前年,徐之锦在县里得了院试头名,成了全宝应最靓的童生,后来他就一直在家准备功课。
  再过几个月,徐之锦就要在扬州参加八月秋闱,若是中了举人,明年二月,要到顺天府去参加春闱,若是再能中了贡生,那就要在顺天府一直待到四月,下场殿试,让皇上点状元。
  “是啊,徐三哥,我们要去小王庄交布。你呢?你这是要去哪?”花荞愉快的答到。
  花荞在望南私塾也只读了两年,因为徐家三兄弟的母亲徐夫人,以“男女七龄不同席”为由,死活反对花荞留在私塾,甚至以停止书院供奉来要挟。花有财不想让吴先生为难,就领着花荞回家,自己亲自当花荞的先生。
  徐三哥总觉得是自己母亲害花荞失了学,心里很过意不去,便想方设法为母亲做些弥补。他隔三差五,就将私塾里抄的笔记多抄一份,偷偷送去给花荞,她若问,还替她做讲解。
  这样一直坚持到花荞十二岁金钗之年,徐之锦也已经十六岁,两人不再方便单独往来,才停了下来。
  为了这件事,徐之锦的零用银子,几乎都花在替他二哥买吃的封嘴去了。
  徐之锦一听地点,阳光灿烂的笑了:“这么巧?我替大哥去小王庄收租子,正好与你们同路。”
  今天,徐之锦本来是看书看烦了,想出去散散心,软磨硬泡了半天,才从大哥手里讨了个外出差事,没想到,竟然遇见同路的花荞。自己运气真是太好了!
  这下花荣可高兴了,他这个年纪才刚学会骑马,哪里耐烦四平八稳的坐在马车上?既然是同路,花荣便强烈要求跟徐三哥换。
  徐之锦心中暗喜,也不推托,爽快的把马给了花荣,自己坐到马车上,替花荞驾起车来。
  很快,他们把小王庄的事都办完了,花荞卖了布得了五两银子,徐之锦也收了十两银子的租钱。
  三个人打回头就上了山道。
  “若是我不在,你们也打算赶马车走山道?马车走山道太危险,花荣还小,你又是姑娘……”徐之锦有些担心的说着花荞。
  花荞看看马车右边的斜坡,抿嘴笑道:“为什么不敢?这条路我跟阿爹走过好几回了。”
  她用手向前一指,道:“看,前面那个转弯是最难走的,你抓紧左边缰绳,别让马走歪了。我们的车轴窄,只要过了前面那个弯,再往后的路都好走了。”
  只听到骑马在前面的花荣,在转弯前大声叫到:“哦嘿!有车来了,有车来了!”这是阿爹教他们的,路窄,对面又看不到来人,叫几声提醒别人注意,不容易相撞。
  “再过几天,我就要去扬州了,我爹替我在扬州找了间书院……”徐之锦正说着,却被花荞拍拍他手臂制止了。
  他顺着花荞的目光往下看,才发现,花荞完全被山坡下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吸引住了,根本没听见他刚才说的话。
  等马车平稳转过那个急弯,花荞推推徐之锦着急的说:“徐三哥,快停车,你看山沟下面那黑色的东西是什么?我怎么感觉,里面像是裹着个人?”
  徐之锦一听,也被吓了一跳,赶紧找个宽敞的路段把马车停好。骑马走在前面的花荣见他们停车,便转了回来,奇怪的问:“姐,出什么事?你们怎么不走了?”
  花荞已经跳下车准备下到山坡下面去,她回头小声对花荣说:“我下去看看,沟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你在上面看着马车,银子藏在坐凳下面。有事我叫你。”
  徐之锦走到她前面,回头一笑说:“危险都让女人上,那还要我们男人做什么?我也下去,你跟在我后面,才下过雨,小心坡滑。”说完,他便顺着草坡,慢慢半滑半走着下去。
  两人一前一后向那黑色的东西慢慢靠近,还没走到跟前,花荞便小声说到:“没错了,我敢肯定,里面就是尸体。”
  徐之锦也不惊奇,认识花荞十年,花荞的鼻子他领教过也不是一两回。知道是尸体,两人更谨慎了。徐之锦找来一根树枝,将外面包着的黑布挑开一点,里面果然露出了一张死人脸。
  那是个年轻男人。
  花荞弯腰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发现尸体的鼻孔边上,已经开始有一两颗蝇卵,便说到:
  “死亡时间最多三天,死者年龄不超过二十三岁。虽看不出死亡原因,这样裹着抛尸,一定不会是自然死亡,徐三哥,咱们守在这,让花荣赶紧回县衙报案!”
  徐之锦点点头,左右看看,坡下的山沟里积着厚厚的腐叶,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便说:“县城过来没这么快,我们回马车上去等。”
  可下坡容易上坡难,往上走很滑,并不容易。花荞走两步就手舞足蹈的滑了三下。
  徐之锦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拉着花荞手腕,两人小心翼翼的上了坡。
  第7章 似相识耳内见水银
  花荣一听真死了人,怎敢耽搁?骑着马就往县城里报案去了。
  徐之锦和花荞坐在马车上等衙门的人来。这里离县城已经不是太远,若刚才直接回去,他们这会都进城了。想到阿娘早上在烧水杀鸡,只听花荞肚子“咕”的附议了一声。
  徐之锦忽然想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他在小王庄买的小吃。他把纸包递给花荞,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小王庄的翡翠烧麦最好吃了,本来想回到县城再给你的,要不,现在你先顶顶饿……”
  花荞打开纸包愣了愣,徐之锦慌忙问:“是不是看到沟里的东西……吃不下?”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鬼蓬头”?昨天睡得晚,肚子饿时就想了。”花荞开心的说,拈起一个就往嘴里送:“翡翠烧麦是‘鬼蓬头’,又不是人头,有什么吃不下?……小王庄的烧麦是咸的,好吃……徐三哥,你也吃一个。”
  徐之锦松了口气,满心欢喜:认识你那么久,你爱吃什么我还不知道吗?果然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独一无二、清新脱俗不做作的花荞。
  两人一包翡翠烧麦还没吃完,就看见县衙的胡虞候带着花仵作、廖书吏和两个小吏,赶着牛车慢慢走了过来。花荞把油纸包往徐之锦怀里一塞,跳下马车,向他们迎上去。
  “阿爹!胡叔叔、廖叔叔,尸体就在坡下面的沟里。”花荞指着坡底说道。
  几个人正想下去,徐之锦忙对后面的小吏说:“要带麻绳下去拉,坡太滑了,抬着走不上来”。两个小吏感激的点点头,他们有经验,除了麻绳,还带了一块板子下去。
  花荞带着他们半滑半走的往坡下去。花有财昨晚崴了脚,云娘给他搓了药油,现在已经好了很多,走平路是没问题了,可下这个陡坡还是够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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