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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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整夜。
  清晨时分, 桓容推开车门, 一阵冷风迎面扑来, 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郎君, 北地寒冷, 不比建康, 还是多加一件裘袄。”
  阿黍展开狼皮制的裘袄, 仔细搭在桓容肩上。
  黑色的毛领在下颌围拢,两枚珍珠镶嵌在领口,随着呼吸, 一层薄薄的雾气凝结在皮毛上,愈发衬得少年肤白似玉,鹄峙鸾停, 道不出的雅致俊秀。
  营地中的篝火燃了整夜, 因有人看顾,遇上大雪也未熄灭。
  狼群在天亮前散去, 营地四周的内脏羊骨均被清扫一空, 仅存的几点血迹被大雪覆盖, 不见半点踪影。
  五六名役夫穿着裘袄, 利落的撤掉车前挡板。
  两什步卒列队出营, 沿着留在雪地上的足印,小心的潜入密林。
  少顷, 一名什长发出讯号,响亮的哨音破开朔风, 传遍整个营地。
  “找到了!”
  两名步卒飞奔回营地报信。
  雪深没过脚面, 两人一路跑过来,气-喘-如牛,眉毛和睫毛结了一层冰晶。
  “都在林子里,从兵器看,至少不下五百人。”
  “走,去看看。”
  营中正在准备早饭,秦雷和钱实负责防卫,典魁恰好无事可做,报知桓容后,跟着步卒走进林中。
  桓容坐在车辕上,捧着阿黍特意调成的蜜水,一口一口慢慢饮着。
  昨夜里,鲜卑和杂胡起了内讧,在密林好一顿厮杀。
  狼群被箭矢驱赶入林,遇上满地血腥,立即亮开嗓子,发出声声嚎叫。
  据猎户出身的弓兵说,被叫声引来的狼不下两百头,八成还有其他的猛兽。想想可能出现的场景,桓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哪里还有一探究竟的念头。
  “府君,仆观天象,今明两日将晴,可令士卒加速行军,尽快过谯郡赶上中军。”
  桓容点点头,道:“还有多少裘袄,都分发下去。制好的肉干和蒸饼也发下去,今明两日全速赶路,只在夜间休息。”
  “诺!”
  临出发前,钟琳特地找上中军主簿,摆事实讲道理,侃得对方两眼蚊香圈,要来三百件裘袄。
  桓大司马命桓容领兵殿后,本就十分理亏。如果压住裘袄不放,定会招来异样目光,平日里积攒下的声望又会损失一大截。
  能坑渣爹一回,桓容乐见其成。
  不过,为钟琳的人身安全考量,他特地派典魁随行。万一桓大司马真的不要脸面,以典魁的身手和速度,好歹能杀出重围,将人囫囵个的救回来。
  至于事后追究,桓容想得很清楚,自己讨要物资明正言顺,渣爹敢揪住不放,他就敢彻底撕破脸皮。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穿草鞋的总能干翻穿皮靴的。
  到时候,借一借郗刺使等人的势,不愁不顶穿渣爹的肺。
  好在事情顺利,三百裘袄一件不少。整车物资拉回来,钟琳犹在叹息,只道数量实在太少,早知如此,应该要六百件才对。
  桓容当场未做评价,回到武车却是捂嘴偷笑。
  当初到流民中捡漏,当真是赚大了!
  裘袄逐一下发,热汤业已熬好。
  士卒排队领汤的时候,典魁自密林中归来,丢下两条皮毛还算完好的狼尸,先抓起两把雪搓搓手,随即端起一碗热汤,也不嫌烫,咕咚咕咚半碗下肚,呼出一口热气,眉眼间舒展开来。
  “昨晚上动静不小,林子里血腥味太大,少有囫囵个的尸首。”
  桓容坐在车辕上,一边咬着烤得焦香的蒸饼,一边听典魁叙述,竟没感到半点不适。
  该怎么说?
  人的适应性果然强大。
  “雪上留着爪印,我四下里都看过,不只有狼,还有豹子。可惜没见到尸首,怕是受伤后跑了。”
  说话间,典魁比出两个巴掌,双眼放光道:“我在几棵树上看到了熊爪印,八成是狼群惊动了在那处睡觉的熊,光看爪子,站起来将近两人高!”
  “喝!”
  “这么大的熊?”
  钱实和秦雷巡营归来,听到典魁的话都吃了一惊。
  经过长年战乱,北方地广人稀,密林丛生,野兽并不少见,但这么大个头的熊也很少有。
  “熊可还在?”
  典魁摇摇头。
  “我追着脚印绕过两圈,没寻到。”
  “要是能猎来,熊皮处理一下,正好给府君做条褥子。”
  “是啊。”
  几人都感到可惜,桓容摇了摇头,道:“猎熊不易,何况眼下也没有条件。昨日荀舍人推断,鲜卑兵可能在通往汝阴的古道设伏,我等既为大军殿后,自然不能继续耽搁,需尽快赶路,同中军汇合为上。”
  “诺!”
  众人齐声应诺,以最快的速度填饱肚子,整理队伍,拔营继续前行。
  途中遇上两支迁移的部落,仅剩的小半车皮甲和刀枪都被换了出去。
  至此,清理战场时搜来的鲜卑兵器全部清空,换得的牛羊宰杀制成肉干,几辆大车又被堆满,车辙的痕迹比前时更深。
  “秦雷,打听一下,近日是否有鲜卑骑兵过路。”
  迁移的羌人部落是从沛郡过来,如果慕容垂率兵绕道,他们很可能遇见过。
  秦雷应诺,上前同扎营休息的羌人攀谈,几句话就问出了鲜卑骑兵的动向,立即报知桓容。
  “回府君,确有一支骑兵过路,目测不下三千人,带队之人是否是慕容垂,目下尚无定论。”
  桓容点点头,将荀宥和钟琳请入武车商议。
  继续赶路时,三人在车内铺开舆图,经过一番推断,有八成肯定,这支骑兵的目标是晋军,通完汝阴的古道必定早有埋伏。
  “大军一路疲惫,临近南地恐会放松警惕。”
  “前有埋伏,后有奇兵,贼寇选在此时动手,大军恐将不妙。”
  荀宥和钟琳忧心忡忡。
  二人担心的不是桓大司马,而是桓容。
  经枋头一战,除去殿后的部队,大军约有四万步卒。如果设伏的是慕容德,追击的是慕容垂,鲜卑的兵力将近两万。
  二比一,貌似晋军占据优势,比较有胜算。
  事实却恰好相反。
  晋军一路疲惫,伏兵则是以逸待劳,加上突然袭击,骑兵的优势又相当明显,双方一旦遭遇,局势必将对晋军不利。
  大军若是战败,以桓大司马的行事作风,势必要找替罪羊。
  没凿开石门的袁真跑不掉,负责为大军殿后,却没提前示警的桓容一样会陷入麻烦。
  “府君,莫如请羌人为向导,追上这支骑兵。”
  “不妥。”
  钟琳的话刚出口就被荀宥否决。
  “如率队之人是慕容垂,两千步卒绝非是他的对手。”
  “那将如何?”钟琳蹙眉道,“难道任由其过境,同伏兵前后夹击?”
  “未尝不可。”
  “什么?”
  吃惊的不只是钟琳,桓容也是满脸不解。
  “府君手下仅两千人,这支骑兵超过三千,以步卒对骑兵,且人数处于劣势,少有取胜的把握。”
  荀宥实事求是,无论桓容还是钟琳都无法反驳。
  即便有竹枪兵,也不代表战无不胜。
  桓容没有被之前的胜利冲昏头,尚有自知之明。
  “与其在途中拦截,不若隐秘踪迹,悄悄缀在其后。”荀宥话锋一转,道,“大军跋涉千里,人困马乏,疲敝冻饿,或予贼寇可趁之机。而贼寇一击得手,以为胜利在望,必定也会大意。”
  桓容眉心微舒,表情中闪过一丝了悟。
  “仲仁的意思是,将计就计?”
  “府君英明。”荀宥笑道,“环中环,计中计,套中套。贼寇设伏,欲以骑兵前后夹击,府君何不先往中军送信,自为奇兵,将追袭的这支贼寇推入陷阱。”
  “妙!”钟琳拊掌,旋即又道,“这送信人?”
  “仆知府君养有一只苍鹰,极通人性。”荀宥建议道,“派人送信恐生枝节,如被贼寇发现,府君将陷入险境。何妨以鹰送信,不识得中军大纛,刘将军处总能找到。”
  若是没有林中一场骚-乱,荀宥未必会定下此计。
  然而,林中内讧之后,鲜卑骑兵均被杀死,杂胡也没跑出一个,狼群不会说话,无人知晓这支殿后军队的真实情况。
  以鲜卑人的自负,九成会以为晋军损失惨重,要不然就是全军覆没。
  如此一来,大大方便了计划的实行。
  “慕容垂深谙兵法,多年未有一败。枋头之战是他诱敌之计,志在吞下五万晋军。”
  “府君生擒中山王,将其困在阵中,险些无法走脱。知晓府君领兵殿后,慕容垂固然有几分重视,却只派几百骑兵追击,足可推断出,其并不认为府君是太大的威胁。”
  荀宥一番分析,推测慕容垂的心态,旨在告知桓容,这个所谓的“鲜卑战神”并非完人,多年未尝败绩是他的优势,也是他身上致命的弱点。
  在慕容垂的心中,他的对手是桓温,是晋军督帅。
  桓容在战场上表现不错,有过人之举,仍不被视为主要对手。派出几百精锐追击,已经算是重视。
  即便没有一战而下,被桓容走脱,也不是大问题。
  几万晋军落网,这支两千人的殿后部队被困在燕地,早晚都是一死。
  经过荀宥的分析,桓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在历史猛人眼中,无论他蹦跶得多厉害,跳得多高,短时间内都是“虾米”级别。
  合着自己如此努力,照样是个跳跳虾?
  “府君?”
  “无事。”
  小虾米照样能掀起大风浪。
  换成初来时,桓容绝不会有此想法。但在现下,他早已融入历史,不再是个旁观的路人。他会用事实告诉慕容垂,轻视对手的结果,大白鲨早晚也要栽跟头。
  “如此,就依仲仁之计。”
  渣爹遇挫,桓容乐见其成。考虑到可能要自己背锅,他又没法继续乐观。既要让渣爹栽跟头,又要成功避开黑锅,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功!
  心思既定,桓容不再耽搁,取出一支木哨,对着茫茫雪原吹响。
  悠长的哨音穿过朔风,刺-破云层。
  不久,嘹亮的鹰鸣响彻长空。
  桓容自车窗望去,矫健的身影盘旋在云层之间,双翼振动数下,伴随一声长鸣,径直俯冲而下。
  太和四年,十一月底
  晋军沿汉时古道南下,日夜兼程赶往汝阴。
  途中休息时,一只苍鹰飞入北府军的营盘,寻找到刚自军帐走出的刘牢之。
  对于满脸虬髯的糙汉子,苍鹰向来没多少耐心。
  找准目标,将竹管丢下,抓掉刘牢之的头盔,苍鹰飞落到旗杆上,竖起翎羽,明显在表示:快拿起来看,你个长相不及格的糙汉!
  刘牢之险些当场-拔-剑。
  好在认出这是桓容养的鹰,才没有来一场人-鸟大战。
  “将军,这是桓校尉的鹰?”
  刘牢之瞪部曲一眼,后者当即倒退半步,他招谁惹谁了?
  弯腰捡起竹管,取出里面的绢布,仔细看过一遍,刘牢之神情大变,立即回身入帐,向郗愔禀报此事。
  “桓校尉示警?”
  郗愔抬起头,声音有气无力。
  大军饥一顿饱一顿,伙食情况堪忧。如郗刺使之尊,也只能以蒸饼充饥,咸肉汤都是隔两顿才有。
  这种情况下,寒食散什么的,早被郗愔抛到脑后。包括在他帐下的王献之,一样是面有菜色,咸肉和寒食散摆到面前,绝对扑向前者。
  “桓校尉信上说,贼寇欲在前方深涧处设伏,并有一支骑兵缀在大军身后。”
  “前后夹击?”郗愔神情微变,“消息确实?”
  刘牢之点头。
  他了解桓容,以对方的性格,绝不会在这样的事上开玩笑。
  “使君,需将此事报于督帅。”王献之道。
  “恩。”郗愔将要起身,似想到什么,重又坐下。
  “使君?”
  “道坚,你带人出营,便说奉我之命,巡查前方路况。待你归来,我再去见督帅。”
  “诺!”刘牢之没有多问,行礼退出营帐。
  郗愔拿起近乎透明的绢布,看着上面渐露锋芒的字迹,不禁再次感叹:得子如此,桓元子何德何能!如是我子……罢,没有福气啊。
  “使君,仆斗胆,军情如此紧急,为何不立即报知大司马?”
  “正因紧急,方才不能轻忽,需要道坚走上一遭。”
  郗愔收起绢布,转头看向王献之,有心教导一下这个外甥兼侄女婿,想起建康的风言风语,念及去世的二弟,又看他很不顺眼,这种复杂的情绪,实在很难用语言来形容。
  好在王献之表现尚佳,主动离开建康,没给人可趁之机。
  要不然,以郗刺使如今的势力,想要给侄女找回场子,琅琊王又怎么样?一样得跪。不服?打得你跪!
  桓容扇动翅膀,受影响的不单是桓大司马。
  历史上爱好寻仙问道,修黄老之术,将寒食散当糖豆嗑的郗愔,也被拽离既定的人生轨道,大踏步走上和桓温互搏的道路,并且越行越远。
  王献之凝眉深思,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却没能及时抓住,仍是满头雾水。
  郗愔摇摇头,没有轻易为他解惑。
  有些事需要自己参透,别人帮得了一次,帮不了两次三次。既然要走上仕途,就不能再玩名士洒脱,必须学会“用心”。
  桓容就是最好的例子。
  思及刚到京口时的少年,郗刺使不禁有些怀念。
  想起当时的桓容,就不免想到宴会上的麻雀,当真咸香酥脆,令人口舌生津。
  郗刺使看一眼蒸饼,默默做出决定,回到京口之后,必要着人制上整盘,一回吃个过瘾。
  什么养生,什么求仙,都xx去吧!
  刘牢之在营外转了一圈,很快发现“情况”,煞有其事的归来禀报。
  郗刺使掌握情报,满面肃然的走进中军大营,同桓大司马商讨贼寇设伏之事。
  当日,全军上下一改往日作风,不再吝啬粮食,每人发下两个蒸饼,并有满满一碗热汤。
  同时,大军悄无声息的分成三队,桓大司马领西府军在先,诸州私兵在中,郗刺使率北府军在后。
  “慕容垂敢以自身为饵,意图灭我五万大军,温戎马半生,岂能让这胡贼小觑!”
  桓大司马憋了一口气,决定将计就计,率领西府军精锐,一举撕破鲜卑兵的埋伏圈。
  想前后夹击?
  好!
  看看是你的网足够强,还是我手中的尖刀更锋利!
  围不住四万大军,埋伏在深涧中的一万五千鲜卑兵,都会成为猛兽按在爪下的猎物,只等被几口撕碎,生-吞-活-剥。
  鲜卑兵张开包围圈,慕容垂亲率三千骑兵进入预定位置。
  晋军佯装不知有诈,继续在古道上前进。
  桓容率领的殿后部队悄悄追上骑兵,随时准备发动致命一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计中计,套中套。
  谁胜谁负,端看天意。
  朔风乍起,细碎的飞雪扑面而来。
  晋军排成长龙,列队走进深涧。
  埋伏在两侧的鲜卑兵得到命令,一齐杀出,呐喊声震天。
  薄雪之中,赤-色-飞溅,顷刻染红大地。
  鲜血汇聚成溪流,自石间穿行而过,自上空俯瞰,仿佛是一张血-红-色的大网,将几万人同时围入其中,拖向地狱。
  噍——
  鹰击长空,鸣叫声穿透云层。
  见晋军落入圈套,慕容垂率领的三千骑兵如利箭般冲出。
  骑兵吹响号角,本该在两侧接应的李邦等人却不见踪影,反而是象征北府军的旗帜一面接一面立起,迎风招展。
  “中计了!”
  慕容垂心知不妙,刚要调转马头,身后又传来一阵喊杀声。
  桓容率领的两千步卒赶到,成排的竹枪斜指。
  桓容坐在武车上,辨认出一身金甲的慕容垂,立刻举起右臂,发出进攻的讯号。
  中军的一辆大车内,慕容冲猛地踹开车门,不顾被捆着的双手,翻身滚落车下,几下爬到车底,借一把断刀割开绳索。
  “抓住他!”
  两名府军冲过来,绳索乍然断裂,慕容冲一脚踹到府军的腿上,抓起掉落的环首刀,狠狠一刀劈落,府军倒在地上,鲜血自伤口喷出,瞬间染红皮甲。
  “杀!”
  慕容冲抢过一匹战马,直冲慕容垂率领的骑兵所在。
  看到熟悉的武车以及车上的桓容,慕容冲双眼充血,大喝一声杀了过去。
  与此同时,获悉慕容垂设伏拦截晋兵,乞伏鲜卑计划从荆州出发,直扑汝阴。
  “鲜卑同晋人交战,晋人胜算不大。即便侥幸逃脱,也将损兵折将。我部往汝阴拦截,不只能卖慕容垂一个人情,更能捞到不少好处!”
  首领乞伏司繁打定主意,亲自调兵遣将。
  不料想,未等部落骑兵出荆州,驻地突遭一支黑甲骑兵袭击。
  这支骑兵浑身煞气,根本不讲规矩,二话不说冲进营地,挥刀劈砍不算,更要放火烧帐。
  乞伏司繁刀未出鞘,已被秦璟一枪扎透胸腔,倒拖在马后,留下蜿蜒数米的血痕。
  黑夜中,火光照亮半个夜空。
  鲜卑大首领,十六国时期,西秦君主乞伏国仁和乞伏乾归的父亲,就此倒在雪地中,尸体被火光吞噬,于世间不留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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