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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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荆州一场大火, 连烧两个日夜, 万余乞伏鲜卑尽数葬身火海。其后, 秦氏坞堡的仆兵一路攻城拔寨, 拿下大半个荆州。
  因乞伏鲜卑意图自立, 驱赶并杀死慕容鲜卑派驻的官员, 致使州郡间消息不畅。直到事发数日, 临近的豫州守军才闻听消息,匆忙派人前往查探。
  时值隆冬,队伍在途中遭遇雨雪, 耽搁数日方才过境。
  彼时,大火早已熄灭,营地中狼藉一片。
  倒伏的骸骨早成飞灰, 被碎雪和污泥掩埋。帐篷和粮秣皆被付之一炬, 轻轻一碰,尽数皲裂破碎, 化成灰黑色的青烟, 随朔风飘远。
  因双方早有联络, 慕容垂设伏之前, 曾暗中派人送出消息, 将晋军的撤退路线告知乞伏鲜卑。他料定乞伏司繁不会放过天赐良机,必会兵发荆州, 在晋军南归之前狠捞一笔。
  结果却出乎预料,不等乞伏司繁出兵, 自己的营地先被烧了, 手下骑兵尽数被杀死,不留一人。
  “不好!”看到营地的惨状,带队的鲜卑幢主面色骤变,大声道,“快返回大营,派人给大都督送信!”
  乞伏鲜卑没了,大都督的计划必会受到影响。
  若火烧营地之人同晋军无关则罢,假如二者联合,以这支军队的战力,埋伏在古道的同袍恐经凶多吉少。
  越想越是心惊,幢主扬鞭策马,不顾雨水夹着雪子打在脸上,恨不能长出一对翅膀飞回营中,派人向慕容垂发出警报。
  天空中,一只黑鹰振翅翱翔,始终飞在鲜卑骑兵头顶。
  幢主等人一心赶回营地,并未曾留心。
  在苍鹰之后,百余黑甲骑兵遥遥跟随,一路从荆州追到豫州,距大营数里方才停住。
  “找到了。”
  秦玦和秦玸胆大,主动请缨前往探路。
  秦璟率大部队在后,避免被鲜卑骑兵提前发现。
  “回去,给阿兄送信!”
  秦玸打了一声呼哨,放飞一只金雕。
  黑鹰在营地上空盘旋,寻到一株古木落下,隐去踪迹。金雕掉头西行,给秦璟率领的军送信。
  “乞伏鲜卑已灭,荆州可收入囊中。”
  秦玦策马立在秦玸身侧,道,“再拿下豫州,可顺势发兵彭城。如果晋兵牵制住慕容垂,将他困在汝阴,留下充裕的时间,有阿兄亲自带兵,下邳也能一战而下。”
  秦玸摇摇头,道:“哪里有那么容易。”
  想要困住慕容垂并非易事。
  如果是秦氏仆兵,大概有七成把握。
  可惜,和慕容垂对战的是晋兵。
  不是他看不起晋兵,只是从枋头之战推断,胜负当真难料。
  “晋兵从枋头撤退,临行前焚-烧战船物资,粮秣肯定不足。纵然能窥破鲜卑人的计谋,也未必能轻易取胜。”
  秦玦思量一番,也觉得此言有理。
  “暂时没法前进,先寻个隐蔽处等阿兄。慕容垂不在,这处营盘必须拿下!”秦玸道。
  兄弟俩商议妥当,调转马头,向途中经过的一处小山驰去。
  此时,慕容垂正同晋兵苦战。
  桓容发出示警,晋兵提前做出防备,双方展开包围和反包围,鲜卑人未能占到任何便宜。
  桓大司马以自身为饵,吸引鲜卑兵的注意,郗愔率北府军扫除李邦手下的州兵,各州刺使通力合作,率手下州兵和范阳王的骑兵进行鏖战。
  战斗从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
  鲜卑兵以逸待劳,晋兵占据人数优势。
  前者为战功搏杀,后者为返回南地拼命。
  战局陷入胶着,几万人全都杀红了眼,没有一个士卒后退。
  慕容垂率骑兵从晋军背后杀出,本以为能里应外合,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打得晋兵丢盔弃甲,取得一场大胜。
  哪里想到,桓容做了他身后的黄雀,率两千步卒赶到,将三千人堵在深涧入口。
  竹枪兵列阵,弓兵在阵中控弦。
  刀盾手自左右合围,以劣势的兵力,硬是将这三千骑兵堵个正着。
  “杀!”
  晋人豁出性命,慕容垂的计划落空。
  眼见范阳王的私兵一个个战死,情况对己方越来越不利,慕容垂当机立断,就要带人冲出深涧。
  桓容哪会让他如愿。
  即便不能灭掉这个猛人,也要狠狠戳上两刀,给他放一放血。
  “列阵,前进!”
  武车防备一流,没有弩-箭齐射,车轮两侧的木刺照样能给敌人造成不小的压力。
  竹枪兵和弓兵配合愈发默契。
  弓兵三轮齐射,阻住骑兵后撤的道路,竹枪兵趁机猛-刺,前排的战马和骑兵被刺个正着。
  嘶鸣声中,阵前的战马先后倒地,鲜卑兵坠马翻滚,没等爬起身,两侧的刀盾手迅速补位,满脸的狞笑,抡起环首刀就是一顿猛砍。
  慕容冲策马飞奔而来,满脸杀气,刀尖对准车上的桓容。
  “受死吧!”
  见冲不过枪阵,慕容冲豁出去,将环首刀当匕首投掷出去。
  桓容吃惊不小。
  这中二少年怎么跑出来了?
  如此重要的俘虏,渣爹竟没派人看管?
  来不及多想,眼见长刀飞来,桓容忙向右侧闪躲,刀锋几乎是擦着肩头飞过,当啷一声落在车板上。
  看看几斤重的环手刀,再看看抓起一杆长矛,和慕容垂并肩厮杀的慕容冲,桓容十分确定,这中二少年的“战俘生活”过得相当滋润。
  伙食好不好两论,但是肯定没饿着,说不定还有医者看顾。
  要不然,怎能如此生龙活虎,杀人犹如砍瓜切菜?
  “典魁,钱实。”
  “仆在。”
  “出阵,截住那对叔侄!”
  “诺!”
  能抓你一次,就能抓你第二次。
  抓不住也要狠捶一顿!
  桓容扣紧手指,看向冲开枪阵的慕容垂和慕容冲,用力咬住腮帮,下定决心,等到战后,必须再狠坑渣爹一回!
  饿着士卒的肚子,却如此优待战-俘,让他有力气逃跑,掉过头来冲锋陷阵,天下间没这样的道理!
  桓容发了狠,典魁钱实同时出阵,直扑慕容垂和慕容冲胯-下战马。
  见识过某人-形-兵-器的厉害,叔侄俩均不敢掉以轻心。
  没料想,这两人不过是□□,几名预先挑选出的弓箭手才是最大的杀招。
  “殿下小心!”
  悉罗腾再次立功,发现飞来的箭矢,不管三七二十一,冲到慕容垂的马前,为他挡开致命的一击。
  慕容冲却没那么幸运。
  箭矢飞来,他正一矛刺向典魁,意图将对方逼开。
  耳边听到破风声,想要策马闪避,已经来不及了。
  三只利箭,两只擦着上臂飞过,另一只正中右肩。因无铠甲遮挡,箭头深入数寸,破开皮肉,恰好卡在骨缝之间。
  “凤皇!”
  见侄子中箭,将要被典魁拉下马,慕容垂大喝一声,两矛挑飞挡路的晋兵,策马飞冲,猛地一拉缰绳,战马扬起前蹄,就向典魁的背心踹下。
  桓容正关注战况,见此一幕,当场毛发直立。
  “典魁,快闪开!”
  典魁没有躲开马蹄,也来不及闪躲。
  只见他放开慕容冲,迅速转过身,不退反进,两步欺到马下,一拳狠狠凿向马腹。
  咴律律——
  战马痛苦的嘶鸣,骨裂声清晰可闻。
  典魁乘胜追击,又是狠狠一拳砸在战马的侧腹。这一次,战马连嘶鸣都发不出来,当场口鼻流血,栽倒在地。
  从典魁出拳到战马倒地,一切的一切仿佛慢动作回放。
  两拳砸死一匹战马?
  四周的晋兵和鲜卑兵同时动作一顿,看向立在马前的人-形-兵-器,满脸悚然。
  桓容从震惊中回神,耳鼓一阵阵胀痛,这才发现,足足有十几秒,自己竟秉住了呼吸。
  “快,抓住他!”
  慕容垂落马,典魁再次欺身而上。
  此举仿佛触动开关,四周的晋兵终于意识到,天大的功劳就在眼前,当即挑飞面前的敌人,一齐向慕容垂扑了上去。
  一个人对付不了,那就几个人一起上;几个人还不成,那就十几个,几十个!
  总之,就是压也要将他压死!
  晋兵红了眼,为战功不要命;鲜卑兵为保护主帅,同样不再惜命。双方杀到一处,顷刻间血肉横飞。
  “叔父!”
  见慕容垂身陷险境,慕容冲咬牙将箭尾折断,不顾肩上的痛楚,和悉罗腾合力冲开绞杀在一起的士卒,荡开刺来的竹枪。
  “快救大都督!”悉罗腾架住一排竹枪,大吼道。
  慕容冲单手握紧缰绳,双腿夹住马腹,上身几乎同马鞍呈九十度直角,自半空探出手臂。
  “叔父,抓住!”
  慕容垂没有犹豫,挡开两名晋兵,抓住慕容冲的前臂,双足用力一点,借战马飞驰的惯性,纵身跃上马背。
  “走!”
  大势已去,此战不可能获胜。
  慕容冲身负箭伤,渐渐失去力气。慕容垂接过缰绳,护住侄子,策马向战阵的空隙冲去。
  因冲上来的晋兵太多,里面有不少是府军和州兵,根本不听指挥。典魁想要上前拦截,却被自己人挡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慕容垂一路冲杀,转瞬只剩背影,恨得咬碎大牙。
  悉罗腾没有之前的好运,为掩护慕容垂落入重围,被刘牢之一枪挑落马下,身负重伤,仰躺在地,当场被晋军生擒。
  慕容垂和慕容冲逃走后,涧口的战斗再无悬念。
  鲜卑兵无意搏杀,一心向外冲,完全是溃不成军。
  晋兵都想多得战功,群拥而上,虽说杀敌不少,却因己方混乱给了敌人可趁之机,放走了百余骑。
  饶是如此,仍可称为不小的胜利。
  与之相对,中军的情况却不太妙。
  桓容预料的没错,晋军兵力占优,奈何战斗力差鲜卑人一截。范阳王慕容德率部众冲杀,左冲右突,差点被他冲到中军大纛之下。
  好在桓温身经百战,左右两翼有桓冲和桓豁互相支应,几度险象环生,终没被对方得逞。
  经过最初的激战,晋兵体力的问题逐渐显现。
  鲜卑兵抓住时机,在右--翼撕开一个缺口,慕容德当先冲出,余者紧随而上,缺口再没合拢。除被彻底包围的千余人,以及战死的骑兵步卒,余者尽数逃出生天。
  最后一名鲜卑骑兵倒下,深涧早被鲜血染红。
  是胜是败?
  从结果来看,晋军应该胜了。
  然而,战损统计出来,四万大军伤亡超过一万,战损达到三比一,又何能言胜?
  清理战场时,桓大司马就地升帐,各州刺使和军中文武均被召去议事。桓容率队赶上大军,又参与之前的战斗,自然不会被落下。
  条件简陋,不好讲太多规矩。
  桓大司马位居上首,众人分左右落座。刻意避开下风处,仍有血腥味不时飘过鼻端,足见战况之惨烈。
  “此战能料敌先机,未令贼寇计谋得逞,实因郗刺使明察。”
  桓大司马站起身,当着众人的面对郗愔行礼,道:“此前多有误会,今番大军得以脱险,全仗方回高义,请受温一拜!”
  “大司马这一礼,愔不敢受。”郗愔侧身避开。
  “方回何意,莫非仍计较温前番过失?”桓温面有不愉。
  “非也。”郗愔摇头,正色道,“立功者另有其人,故愔不敢受大司马一拜。”
  “另有其人?”桓温诧异。
  “然。”郗愔抚须笑道,揭开谜底,“不是旁人,正是奉大司马之命,率千人为大军殿后的旅威校尉桓容!”
  此言既出,众人齐齐转头,目光聚向桓容。
  “此事需从几日前说起……”
  郗愔无意占他人之功。
  经他口述,桓容有勇有谋,发现胡人诡计,立即向大军送信。
  为证明消息确实,郗刺使派人探查,确定鲜卑确有埋伏,方才告知桓大司马,定议将计就计,给鲜卑一个教训。
  “桓校尉不赀之器,拔群出萃,大司马秉公正义,为报国恩,父子临阵,实乃我辈楷模。”
  郗愔道出实情,赞扬桓容的同时,对桓大司马的“一心为国”和“慷慨大义”大加赞扬。
  桓温被“夸”得肝疼,却硬是没法反口,只能继续疼。
  一番话说完,郗愔扫过众人,明显表示:事情到这个地步,诸位还要继续装糊涂,不做出些表示?
  帐中多是一方大佬,人精中的人精,哪会不懂他的意思。
  暗中咳嗽一声,彼此交换眼色,打算卖郗愔这个人情,开始众口赞扬桓容,追捧桓大司马,将事情就此定性,不给有心人挑刺翻盘的机会。
  被如此赞扬,桓容脸色发红,很不好意思。
  桓温同样脸色涨红,究竟是喜是怒,唯有他自己知晓。
  郗愔牵头点火,众人帮着拾柴,火堆升起来就不会熄灭。
  有诸州刺使见证,桓容的功劳板上钉钉。桓大司马再不乐意,也得当场做出表示,等回到建康,第一时间为他请功。
  “可惜被慕容垂和慕容冲走脱。”一名刺使道。
  此言一出,帐中顿时一静。
  出言者状似无心,听话者却十分有意。
  先前的枋头大捷,今日的深涧之战,众人都有眼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抓住慕容冲的是谁?
  桓容。
  给慕容冲逃跑机会的又是谁?
  桓大司马。
  认真追究起来,不是桓大司马将人要来中军,好吃好喝的招待,又派医者为他治伤,慕容冲未必有力气逃走。
  慕容冲没跑成,自然无法救走慕容垂。
  想到这里,众人都开始不淡定,看着桓大司马的目光变得诡异。
  不是桓大司马此举,说不定真能抓住这对叔侄,就此创造历史!
  桓大司马如芒在背,郗愔则老神在在,看一眼最先出言的刺使,眸光微亮。
  北伐至今,虽未攻下邺城,也没拿下几个州郡,但两次击败慕容垂,同样成果斐然。百姓不知内情,必然归功于大军统帅,以为是桓大司马用兵如神。
  回到建康之后,桓元子声誉大振,处尊居显,难保不会对晋室下手。
  郗愔十分清楚,一旦桓温下定决心,绝不会半途而废。想要保住晋室,就不能让他有这样的机会。
  北伐的结果不能改变,但功劳属谁倒可以做一番计较。
  慕容冲逃走是最好的突破口。加上桓熙贪墨军粮,督帅屡次调兵不公,赏罚不均,都能引来众人反弹。
  计划看似粗陋,却往往更加有效。运用得当,借机拉拢几方势力,联合同桓温对抗,非是不可能。
  桓元子处心积虑,欲借北伐之势登上九五,开国建朝?
  还要看他答应不答应!
  郗愔下决心削弱桓温的声望,在北伐功劳上做文章,桓容成为直接受益人,回到南地之后,赏赐绝不会少,官位乃至爵位都将升上一升。
  桓容十分清楚,自己是被利用。
  但这种利用不是没有价值,既能得实在好处又能给渣爹添堵,何乐而不为?
  于是乎,桓容摆出谦逊姿态,得诸位大佬交口称赞。桓温令众人失去青史留名的机会,引来无数白眼。
  临到傍晚,众人散去。
  桓容叫来典魁和钱实,命他二人清点车上的肉干,分批送出去。
  “北府军和各州刺使都送一些。”
  “大司马那里?”
  “阿父出公忘私,我又岂能徇私?自然是不送!”
  渣爹想要?
  没问题。
  不过亲父子明算账,拿钱来买!
  桓容大义凛然,钱实和典魁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看向两位舍人。
  荀宥和钟琳咳嗽两声,同时转身望向夕阳。
  “今日无雪,天气晴好。”
  “果然很好。”
  “府君愈发睿智了,幸甚。”
  “不错,幸甚。”
  两名舍人望天感叹,表情无比欣慰。
  钱实和典魁先前还有几分明白,被这一绕,登时满头雾水。
  这都哪跟哪?
  难怪军中士卒皆言,情愿和胡人拼刀子也不乐意听两位舍人说话,心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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