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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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匪吃完冷馒头, 并未急着下水, 而是围坐在火堆旁取暖闲话。
  时入三月, 临近江边, 夜风依旧冰冷刺骨。
  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人, 尤其是水匪之类, 无论天气如何, 遇上“肥羊”就要潜入水底,长此以往,腿脚总会落下些病症。
  年轻时尚好, 一旦上了年纪,没遇上冷寒时节,关节都会钻心似的疼, 服药仅能稍微缓解, 根本无法治愈。
  能在岸边烤火,众人都不愿再回船上, 能拖一刻是一刻。
  跟随在蔡允身边的都是心腹。
  之前, 蔡允向几人暗示离开水寨投靠朝廷, 几人明显意动。
  他们都是被迫落草, 手上虽有人命却并不滥杀, 做事总留有底线,和甘大之辈全然不同。暗中都怀抱希望, 盼着有朝一日能不再做贼。
  蔡允提出此事,正中众人下怀。
  “实话同寨主说, 我等做贼是为讨生活, 犯下了错事,手上握有人命,哪怕有一天被朝廷砍头,也没什么可喊冤的。”凌泰沉声道。
  “寨里的老幼妇孺懂些什么?咱们是贼,累得他们连庶人都做不成!流民尚且有白籍,咱们的子孙后代呢?压根见不得光!”
  凌泰的话触动众人伤心事,火堆旁瞬间安静下来。
  蔡允正要开口,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破风声。常年的水匪生涯让他生出敏锐直觉,头顶立即拉响警报。
  “快闪开!”
  三字出口的同时,蔡允抱头滚向一侧。虽然动作不甚美观,又沾上一身的泥土,落在他人眼中十足狼狈,却刚好躲开身后突来的袭击,没有伤到分毫。
  凌泰等人就没那么幸运。
  眨眼之间都挨了袭击者的拳脚,两个体重轻的竟直接倒飞出去,砰的一声落在地上。没等到爬起来,又被一只大脚踩在背上,四肢用力挥动,硬是无法挣脱,活似翻盖的乌-龟。
  蔡允大惊失色,接连避开典魁两次攻击,大声道:“对面是哪路的英雄好汉,可否道个名头?”
  父子两代经营水寨,附近的水匪山贼都能混个脸熟,连州郡的私兵都打过照面。蔡允亲眼见过“同行”被清-缴,心中十分清楚,州郡私兵和北府军压根不是这样的路数。
  官兵剿匪,纵然用计也不会夜袭。
  这些人埋伏在草丛里,明显是早盯上自己。二话不说直接开打,简直比他这个水匪更加蛮横!
  蔡允心思急转,难免有些分心,在对战中简直就是大忌,何况面对的还是典魁这般凶人。
  典魁抓准时机,化掌为拳,猛袭向蔡允左眼。行动中带起一阵劲风,气势惊人。
  砰的一声,蔡允没能躲开,左眼周围一阵钝痛,迅速泛起大片乌青。
  打人不打脸?
  典司马向来没这觉悟。
  出身恶侠,讲究的是快意恩仇。什么给人留颜面,全是扯淡!他看蔡允很不顺眼,几乎是拳拳往脸上招呼。
  周围私兵有样学样,被围住的水匪有一个算一个,陆续成了新鲜出炉的熊猫眼。
  “你们究竟是何人?!”蔡允暴怒。
  若是战场换到水中,凭借过人的闭气-功-夫,十个典魁也不是他的对手。换成是陆上,他的力气就成了短脚,只能被典魁压着揍。
  砰!
  典魁压根不给回答,一拳揍过去,蔡允右眼青黑,和左眼相当对称。
  “你们……”
  砰!
  “你……”
  砰!
  “啊!”
  砰!砰!
  每次蔡允开口都会被典魁狠捶一拳,蔡允怒火狂燃,小宇宙爆发,不顾落下的拳头,猛扑向典魁,抱住对方的腰就要将他推到水中。
  猜出蔡允的打算,典魁哪会等着吃亏。
  双腿用力,双脚下沉,凭借超-人的体重,牢牢扎根江边,纹丝不动。旋即大喝一声,抓住蔡允的衣领和腰带,将他从腰间扯开,拎起举过头顶。
  “寨主!”
  凌泰等人大惊,顾不得许多,拼命要冲过来解救。
  “去!”
  不等几人奔到跟前,典魁再次大喝,一把将蔡允丢了出去。
  幸好江边有一片泥地,蔡允落地时擦破了手脚,却并未伤到骨头,顶多有几片淤青。
  典魁再次欺身而上,抓住蔡允的衣领,拳头又抡了起来。
  “服不服?”
  “我……”
  砰!
  “敢说不服?”
  “我……”压根没说啊!
  砰!
  “这样还不服?”
  砰!
  “我敬你是条汉子!”
  砰!
  几拳下来,蔡允头顶冒烟。
  气的。
  气到极点竟忘记身上的疼痛,双手截住典魁的拳头,膝盖猛地向上一顶,将典魁掀飞出去。
  “你他%#%^%#$%的啊!给老子说话的机会没有?!还问老子服不服,让老子说话了吗?!啊?!”
  蔡允彻底爆发,发挥出十二万分的实力,顶着两只熊猫眼和典魁战得旗鼓相当,拳拳到肉,听声音就让人脊背发寒。
  相比之下,凌泰等人和盐渎私兵的战斗完全不够看,活像是在过家家。群殴片刻,彼此看看,竟都觉得汗颜。
  打架打到不好意,揍人揍到耳根发红,还能再稀奇点吗?
  百余招过后,蔡允终因气力不济被典魁制住。
  饶是如此,典魁也没落得轻松,嘴角一片淤青,肋下隐隐发痛。做了多年恶侠,又随桓容上过战场,大战小战经历无数,第一次遇上这样难缠的对手。
  钱实身手不错,甚至比蔡允高明几分,但论起拼命的架势,蔡允实属个中翘楚,典魁都自叹弗如。
  如果蔡允知道他脑中的想法,肯定会嗤之以鼻,吐口唾沫翻个白眼。
  拼命?
  任谁被这么揍都得急!不拼命等着被揍死吗?
  两人停手,水匪和盐渎私兵也没有继续再打。
  典魁扫视过其他水匪,正色对蔡允道:“尔等可愿从良?”
  乍闻此言,在场水匪都愣了一下。
  蔡允顾不得身上被揍出的伤痛,当即开口问道:“足下何意?”
  “尔等如愿改过自新,不再为匪,我可为你们指一条大道。”
  “大道?”
  “投身州府,录入黄-籍,成为州郡私兵。”
  蔡允瞳孔急缩,之前还想着投靠一方诸侯,没料到机会竟送至眼前。
  可是,真会有这么好的事?
  思及这群人之前的行径,简直比自己更像匪类,哪里像是刺使太守的心腹部曲?
  “莫要不信。”典魁瓮声瓮气道,“我乃丰阳县公车前司马!你那是什么眼神?信不信老子再揍你一回!”
  “丰阳县公……可是新任幽州刺使?”
  “算你有几分见识!”典魁从鼻孔喷气。
  “足下是桓使君车前司马?”
  “没错!”
  “斗胆问一句,足下是何出身?”
  “某家典魁,祖上陈留关内侯!”典魁圆瞪虎目,“休言其他,说,你从是不从?”
  说话间,拳头又举了起来。
  他是从钱实手里抢来的这趟差事,无论如何必须办好。这些水匪是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若敢不服,就揍到他服!
  蔡允当场无语。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他们是水匪,又不是漂亮的小娘子,什么从不从的,不怕传出去惹人误会?
  “桓使君看得起我等,我等岂会不识好歹。”
  挥开典魁抓在衣领上的大手,蔡允正色道:“不瞒典司马,我等大胆跟随船队,就是想找机会投靠。”
  典魁能带人埋伏自己,明显是早发现身后不对。蔡允无意隐瞒,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将自己的打算当场道明。
  “只要桓使君用得上蔡某等人,我等必当竭力报效!”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必须牢牢抓住。
  错过这次,怕要一辈子成为匪类,子孙后代都要被拖累。
  “你说真的?”
  “不敢有半句假话。”
  “那好。”典魁点点头,打量着两眼乌青的蔡允,道,“我听他们叫你寨主,既能称寨,手下绝不会只有这些人手。该怎么做,不用我提醒?”
  “蔡某明白。”蔡允正色道,“水寨中的大部分弟兄,蔡某都可以打保票,绝对愿投靠桓使君,为使君驱使。唯独有一股新投靠的流寇需得提防。”
  “流寇?”
  “其首领名为甘大,出身吴地,祖上曾为东吴官员。后因家道中落,沦落成为贼寇。”
  说到这里,蔡允顿了顿,方才继续道:“其行事狠辣,抢劫过往商旅从不留活口。之前朝廷北伐,甘大试图染指过境的军粮,惹上豫州私兵,山寨被攻破,走投无路之下投靠于我。”
  “你说他抢过军粮?”
  “是。”
  “你可知窝藏此辈是为重罪?”
  “我知。”蔡允沉声道。
  “我诚心投靠桓府君,凡寨中之事不敢有半点隐瞒。桓使君如愿用我,我自是感激不尽。如要就此事追究,我亦无二话。只请典司马代为上报桓使君,我等固然为贼,寨中老幼却是无辜,还请网开一面,放他们一条生路。”
  典魁看着蔡允,许久没出声。蔡允心中忐忑,不知此举究竟是对是错。
  许久,方听典魁道:“此事不是我能做主,需得上报使君再行处置。”
  蔡允点点头,又听典魁道:“我祖上虽是关内侯,家资却是不丰。我自束发便离家和同乡外出闯荡,见过的人事不在少数,更得恶侠之名。”
  “你的话固然动听,我却是半点不信!”典魁盯着蔡允,一字一句道:“说什么寨中人无辜,他们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你抢来!”
  “被你抢劫之人岂会没有家小?失去船上财物,他们的命运又将如何?他们就活该被抢?”
  “即使挂上义贼的名号也是贼!”
  蔡允张嘴想要反驳,喉咙里却像堵住石块,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如今世道艰难,人总要讨生活。你做贼,我不会轻视你,但你说什么寨中老幼无辜,别说是我,问问你自己的良心,你信吗?”
  “他们不知你是做贼?”
  “他们不知所用俱为抢劫所得?”
  “你敢说手上没有一条人命?”
  典魁一句重似一句,蔡允全无力招架。
  “使君要用你,我不会杀你,你的请求也会如实上禀。但是,”典魁话锋一转,逼近蔡允,眼中寒光犹如利箭,“你最好记住我今日所言,不要试图蒙蔽使君,也别想玩什么花样!若是被我发现,拼着被使君问责,也要将你和你手下这些人毙于刀下,一个不落!”
  一番话掷地有声,威胁之意昭然。
  在场水匪均是头皮发麻,蔡允喉咙里发出两声单音,不敢再用心思,只能苍白着脸点头。
  “很好。”
  典魁站起身,顺带将蔡允抓了起来。
  “都绑上带回去!”
  看到盐渎私兵取出的粗绳,水匪们当场傻眼,齐刷刷的看向典魁。
  不是说好了投靠?
  还需要绑?
  “为免意外,绑上。”
  典魁压根不屑解释,也不在乎会得罪以后的“同僚”,活动两下手腕,命手下将众人捆结实,径直带回城内。
  刘牢之恰好在城头巡视,遇见典魁一行折返,见到被绑成一串的粽-子,不禁诧异挑眉。
  “这是?”
  “水匪。”典魁实话实说。
  “水匪?”
  “这伙人出建康不久就开始跟着,一直跟到京口。使君令我将人抓来,等到问话之后再行发落。”
  有郗愔之前吩咐,刘牢之纵然怀揣疑问也没有寻根问底,当场令士卒放行。
  目送一行人返回刺使府,思及同桓容相识以来的种种,刘牢之按住腰间佩剑,不觉心绪飘远。
  典魁回到刺使府,桓容已经睡熟。
  钱实知道他回来,特地派人来告知,“使君旅途疲惫,莫要前往打扰。有事可报两位舍人,自能做出安排。”
  “我知道了。”
  典魁送走来人,仔细斟酌一番,并没带着蔡允等人去见荀宥钟琳,而是将他们捆在院中,确定绳子结实,系的都是死扣,方才拍拍手道:“先委屈诸位一晚,毕竟此地不是幽州。”
  “我等明白。”蔡允点头,心知典魁的话只有二分真,这肯定又是一场下马威。
  不知是他自作主张还是桓使君吩咐?
  假如是后者,日后行事定要小心谨慎,万不能生出他意。否则,自己这群人都会小命不保。
  当夜,蔡允等人在院中餐风饮露,挂着熊猫眼仰头观星。
  桓容实打实睡了个好觉。
  次日醒来,知道典魁已将人抓获,耳闻事情经过,改变之前主意,没有急着见他们,而是请来荀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吩咐一番。
  “劳烦仲仁了。”
  “明公放心,仆必定将事情办得妥当。”
  荀宥郑重应诺,蔡允等人很快就会发现,比起某位舍人的手段,典司马简直称得上纯良!经由此事,众人对桓容畏惧更甚,更不敢因他年轻有半分小看。
  有这样凶残的手下,桓刺使又将凶残到何等地步?
  想想都会冷汗直冒。
  恐惧的种子埋下,水匪们齐刷刷打个激灵,偏又对这种“凶残”无比信服,忠心程度直线飙升,再没人敢生二心。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乱世之中,驭人不能仅靠德行。
  李夫人的一番话令桓容动容,有人可以用诚心感化,有人必须采用雷霆手段,用高压使其顺服,手段仁慈反而会招来轻视。
  水匪和寻常百姓不同,行事再有底线,骨子里仍存在不驯的悍性。
  针对这种性格,最好的办法就是先上一顿拳头,再上一回板子,最后再来一顿狼牙棒。将他们揍得彻底没了反抗之心,才好端上甜枣。
  不然的话,因有求于他短期顺服,日子长了照样会起刺。历史上类似的教训可不是一例两例。
  “驭人之道万千,容尚不得精髓,还有得学啊。”
  幸亏蔡允没听到这句话,不然必定七窍生烟,当场吐血。
  荀宥接过驯服水匪、收拢水寨之事,桓容着手同郗愔商讨换地。
  “以徐州两县换射阳?”
  舆图铺开,画出交换的地界,郗刺使仔细看过,很有几分心动。
  “使君将两县归入徐州,可趁势上表,请朝廷将青州划入管辖,着手修建广陵城。待辖地彼此贯通,再无需担忧朝廷合并或是分割郡县。”
  见郗愔表情微变,桓容知晓自己说到对方的痒处。
  “如此划分,阿奴怕要吃亏。”
  桓容摇摇头,指着射阳和盐渎道:“如果事成,盐渎和幽州贯通一线,可开出一条新商路。盐渎货物运出之后,无需担忧途中生变。”
  以郗刺使的精明,事情早晚会被发现。与其藏着掖着不如大方说出来。
  更何况,如果换地事成,彼此可谓双赢。
  为了修筑广陵城,彻底巩固手中的地盘,郗愔不会不答应。
  果然,斟酌片刻,郗愔就点头同意了桓容的提议。只是提出条件,表书由他上递,盐渎运往京口的海盐,每季要增加三成。
  “三成?”
  “三成。”
  “好。”
  郗愔权威日重,是唯一能凭硬实力和桓温掰腕子的地方大佬。他上表要求换地,无论宫中还是三省一台都会给面子,等桓容从盐渎折返,事情九成可以定下。
  至于增加的海盐数量,桓容不打算讨价还价。
  想要好处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和聪明人打交道,空手套白狼的事基本不会发生。真有的话,压根不值得高兴,第一时间该担心自己的后路和小命。
  桓容正要收起舆图,却听郗愔道:“阿奴且慢,可否将此图暂留半日?”
  “使君可是要命人照绘?”
  郗愔点头,略有几分赧颜。
  堂堂的地方大佬,北府军统帅,驻扎京口十数载,竟要从他人手中拓绘舆图,面子上实在有些过不去。
  “无需如此麻烦,容手中另有一张,稍后给使君送来。”
  郗愔大喜,为表示感谢,令人取来三斛珍珠,两套犀角杯,一套象牙雕琢的亭台楼阁,当然,不忘加上两箱古籍。
  桓容想要开口推辞,郗愔压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让人直接将东西送到客厢。
  “阿奴务必要收下。”
  舆图的重要性不用多言,如果桓容不收,他心中难免过意不去。
  “如此,容谢过使君。”
  “该是我谢阿奴才对!”
  待到桓容离开,做了半天布景板的郗融方才开口:“阿父,舆图果真如此重要?”
  郗愔正抚过颌下长须,感叹后生可畏。乍然闻听此言,手一哆嗦,差点揪掉一把美髯。
  “阿父?”
  “多读书,少说话。”郗愔恨铁不成钢,“有炼丹的时间,不妨将《六韬》熟记。”
  郗融面上现出几许为难。
  郗愔狠下心道:“孙子、吴子、孙膑、尉缭子俱要熟记。如不从我之命,必要动家法,当着你儿子的面打!”
  郗融:“……”
  他的长子已经外傅,次子业已始龀,自己却要重温被亲爹管教的生涯,半点没有反抗的余地。
  人生三十余载,莫非真要从头再来?
  这叫什么事啊!
  与此同时,马氏和慕容氏平安抵达姑孰。
  车队抵达当日,桓伟和桓玄就被带到桓大司马面前,终日不见人影的桓济难得露面,对两个弟弟笑得格外和善。
  他越是这样,马氏和慕容氏越是担忧。
  风闻桓济此前的种种行径,知晓他的荒唐和暴-虐,见他靠近儿子,两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
  幸亏桓大司马在侧,从头至尾,桓济都没有碰桓伟和桓玄一根指头。
  等桓温看过儿子,命人将他们送去居处,马氏和慕容氏齐齐松了口气,福身行礼之后,带着儿子退出正室。
  衣裙拂动间,一缕暗香轻盈飘散,似有若无,和室内的熏香混合一处,未被任何人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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