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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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康元年, 八月, 氐秦边境, 五原郡
  去岁雪灾, 面市盐车, 牛羊冻死无数。今岁又遇大旱, 自六月起, 五原城就火伞高张,热得不成样子,无论草原还是靠近草原的边郡, 日子都异常难过。
  烈日曝晒下,城砖都似被烤焦。
  守城的士卒耷拉着眼皮,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遇巡城将官走过, 勉强支着长矛, 站直身子。不到片刻,汗水湿透短袍, 人愈发的没精神。
  等巡视的队主离开, 立即扯开衣襟, 单手用力扇着, 抱怨着天气不寻常, 念着四月至今的饷银还没发,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等队主彻底不见踪影, 两个伍长带头坐下。见士卒实在撑不住,开口道:“轮换着休息, 不用一直站着。这么热的天, 那些东胡和匈奴人不会过来。等熬过八月,进到九月,天肯定凉了。”
  伍长口中的东胡和匈奴,皆是组成柔然的部落。尤其是匈奴部,常年游牧在五原郡附近,遇上盛暑祁寒、水草不丰,日子过不下去,没少侵扰五原、朔方一代。
  次数多了,守城的氐人逐渐找到规律,心中十分清楚,遇上天灾的年月,边界必定更不安稳。
  不过,今年的夏天实在太热,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匈奴部纵然有心来抢,也会选在稍晚的时候。这样日正当头,别说抄刀子进攻,骑在马上跑一圈都能热晕。
  到时候,别说抢劫粮食人口,估计自己会先中-暑,一头栽到马下。
  伍长说话时,士卒陆续靠坐在墙边,一边扇着风,一边传递着两只水袋。
  天气太热,整整一个多月没下半滴雨,旱灾迹象十分明显。
  城附近的溪流尽数干涸,守城士卒喝的都是井水。百姓不能靠近水井,每天要走出数里地,才能担回两桶河水。
  如此旱情,田中的麦苗早已经枯萎,只能靠存粮和打猎过日子。
  “南边的商队许久不来了。”
  伍长喝过水,咂咂嘴,撕下一片翘起的嘴皮,堆到嘴里咬着,顺便舔了舔嘴唇上的血痕,“不过是抢了两回,杀了几个人,那些汉人和西域胡都是鼠胆!”
  士卒互相看看,都不觉得此言不对,反而深以为然。
  守在边境上,油水不丰,还要时刻准备和柔然拼刀子,饷银几月不发,总要自己想些来钱的路数。
  之前有两支过境的商队,运的是绢布彩宝、还有大车的香料。伍长见猎心喜,和众人一商量,将人放进城,直接杀了个一干二净,抢下全部货物。
  发了这笔大才财,自然不能越过上官,大头必定要给队主,余下的才是众人分。
  事情做得机密,并无消息传出。
  众人尝到好处,胆子越来越大,手段越来越狠,不过几个月时间,往来五原的商队竟无一支平安离开。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终于,有商队护卫侥幸逃脱,五原郡是“贼窝”的消息迅速扩散。
  纵然没有亲眼见到,小心总无大错。
  自上月起,再没有商队轻易踏入城中一步。纵然要往北,也会选择绕原路。耗费些金银不算什么,领队咬牙忍了。
  无论如何,银子再赚就有,总比丢掉性命强上百倍。
  肥羊没有再次出现,财源突然间断绝,守城的氐人很是郁闷,心理落差不是一般的大。
  实在无处发泄,干脆对着城内的汉人和杂胡下手。天高皇帝远,此处距长安千里,朝廷哪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这样杀了半个月,守城士卒的火气勉强消散,城内的汉人和杂胡少了整整三分之一。余下的都是战战兢兢,每天里提心吊胆,生怕哪天刀子落到自己头上。
  不是他们愚钝不知道逃跑,实在是无路可逃。
  这里靠近草原,北边就是柔然,若是迷路跑到北边,说不准就会挨了柔然人的刀子。
  想要逃往秦氏辖地,偏又遇上旱灾,除了临近的朔方郡,百里之内荒无人烟。没有万全准备,跑到中途就会被渴死饿死。
  摆在面前的几条路,几乎条条都通向死胡同。
  留在城内好歹能多活几天,逃出城外,不用多久就会死在柔然人的刀下,要么就是落入狼腹,成为草原上的一堆枯骨。
  绝望之下,要么彻底麻木,要么催生不顾一切的疯狂。
  守城的氐人并不晓得,被他们视为猪羊的汉人和杂胡已被逼到绝境,双眼赤红,只要寻到机会,必定会仆上前来,徒手将他们撕碎。
  申时中,热意未减多少,好歹阳光不再如烈火灼人。
  城内的百姓陆续走出家门,挑着扁担或是推着鸡公车,结伴出城运水。
  随着旱情加重,河流水位不断下降,众人每次出城寻水,要走的路越来越远。遇过几次险情,没人敢轻易落单。
  为安全考量,众人联合起来,再不分什么汉人杂胡,都是一起出城、一同归来。
  汉人有擅长运输的工具,杂胡能使一手不错的弓箭,前者只需负责运输,后者防备狼群和柔然人,同样还有五原郡内的氐人。
  双方紧密合作,同仇敌忾,逐渐拧成一股绳。彼此熟悉之后,甚至在暗中谋划,等到准备妥当,就趁运水的机会出逃,跑去秦氏统治的地方。
  “早先秦氏不收胡人,自攻下邺城之后,行事一改往日作风,陆续有羌人和羯人投靠。听说还有鲜卑人。”
  “可惜商队不再来,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听到新消息。”
  “来了就被宰,谁还敢来?”
  “说的也是。”一名杂胡叹息一声,“别说商队,咱们又能安稳几日?”
  运水的队伍很长,五十多辆鸡公车排成两列,挑着扁担的汉人和杂胡走在车间,队伍前后和中段是负责防卫的杂胡。
  因氐人大批收走铁器和青铜器,他们用的多是骨箭和骨器。少有的几件青铜器和铁剑,都是父祖传下之物,要么就是从战场上捡到,破损得不成样子。这样的兵器,五原城内的工匠根本无法修复,守城的氐人索性“大方”一回,没有强行收走。
  众人一路闲聊,一边沿着河岸前行。目及干涸的水道,都是面露苦涩。
  照这样下去,不用氐人动手,自己会先渴死。可恨守城的将兵占据所有水井,不许他们取用半桶。
  队伍陷入沉默,没人继续出声。纵然有心思,也因喉咙干咳闭上了嘴。舔舔起皮的嘴唇,咬紧后槽牙,为一家老小也不能放弃,必须找到水,和老天挣命也要活下去!
  中途休息时,忽然有人发出惊呼。
  “快看那边!”
  “怎么,有水了?”
  “不是,快回头,看郡城那里!”
  出声之人满面惊骇,甚至有几分惊恐。
  众人心头一沉,循声望去,同时瞪大双眼。
  五原城的方向,不知何时腾起一股浓烟,分明就是狼烟!
  “匈奴人来了?”
  惊讶之后,众人同时变了脸色,不约而同的丢掉扁担和鸡公车,掉头向城池方向跑去。
  氐人如何,他们全不在乎,是生是死都没关碍,死了更好!他们担心的是城中的妻儿老小,家人族人!
  众人满心焦急,不顾干咳疲惫,以最快的速度向狼烟升起的方向跑去。
  距离渐近,几乎能闻到浓烟刺鼻的气味。
  跑在最前的几名杂胡突然停住,指着和氐人厮杀的甲士道:“不对,他们不是匈奴人!”
  匈奴部落归入柔然,固有的习俗仍不会改变。除了部落图腾,匈奴的髡头就是最大特征。
  和氐人交战的这些骑兵身着皮甲,多数没戴头盔,可以清楚看到,他们梳的都是索头,分明是鲜卑人的标志!
  “是鲜卑人!”
  杂胡惊呼一声,后来的汉人陆续停住脚步。
  柔然诸部中,东胡鲜卑并不少,甚至柔然王就是东胡后裔。
  然而,这些鲜卑部落常年游牧在广宁和盛乐附近,很少靠近匈奴部的地盘,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五原,还和守城的氐人打了起来?
  就算要抢,也不该是抢这里。
  按照草原上规矩,这可是捞过界!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时,城内的氐人已露出败相。
  因天热疏于防范,城门很快被攻破。鲜卑骑兵狼突而入,不理城内百姓,专杀守城的氐兵。
  染虎一马当先。
  这是投靠秦璟以来的首战,又是他最擅长的进攻,索性放开手脚,尽全力冲杀。顿时如一头冲入羊群的凶狼,弯刀挥过,瞬间鲜血飞溅,带起一颗人头。
  秦璟并未留在后方观战,而是和鲜卑人一起飞驰入城。
  长-枪-横-扫,惨呼夹杂着骨裂声,不绝于耳。
  战马踏过处,马蹄印皆被鲜血染红。
  “嗷呜——”
  见到这一幕,鲜卑人齐齐发出狼嚎之声。
  声音传到城外,竟引得狼群回应。
  “不好!”
  杂胡从震惊中回神,焦急道:“他们是慕容鲜卑!他们是在招引狼群!”
  北地常年战乱,各族政权你方唱罢我登场,交替不断。
  慕容鲜卑鼎盛之时,一度雄踞六州,和氐人几次大战,生活在边境的杂胡和汉人对他们都有几分了解。
  从眼前这一幕来判断,这些鲜卑人不打算占据城池,目的仅是劫-掠-杀人!
  “等狼群过来,城里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杂胡和汉人瞬间红了眼,不惜性命向前冲。
  冲到一半,忽见有人从城内跑出,竟是背负包裹的亲人和族人。后者认出返回的这行人,匆忙间招手,示意他们快些过来。
  “入城的是秦氏骑兵!”
  “快些过来!”
  “秦将军亲口答应,我等可迁往平州!”
  出城的人多数面带激动,身后跟着十余名秦氏部曲。
  和染虎等人不同,他们皆是右衽短袍、外罩皮甲,五官相貌虽有几分深邃,但明显就是汉人。
  “我等乃秦氏麾下部曲,奉郎君之名,护送尔等前往平州。”
  城内依旧浓烟滚滚,死在鲜卑人刀下的氐人越来越多。
  秦璟一枪-挑飞氐人队主,待他从半空落下,又策马上前,举-枪-将他扎个对穿,直接挑在枪杆上,任由鲜血流淌,很快染红整个-枪-身,乃至他持-枪的手臂。
  见此一幕,鲜卑人再次欢呼。
  他们敬重勇士,崇尚武力,心甘情愿臣服于强者。
  恶劣的生存环境,催生弱肉强食。纵然已入中原,骨子里的东西仍不会改变。
  在他人眼中残-忍的场景,却让染虎等人无比兴奋,看着秦璟的目光满是炽热,再度发出嚎叫之声,仿佛真成了一群嗜杀的凶狼。
  “这些氐人的东西都归你们。”丢开氐人队主,秦璟甩掉长-枪上的血水,明明是闷热的天气,说出口的话却让人陡生寒意,“人杀尽,一个不留!随后烧城!”
  “诺!”
  鲜卑人更加兴奋。
  染虎历经沙场,知晓狼烟升起之后,朔方郡定会派来援兵,时间不容许耽搁,立即将骑兵分成两队,一队继续搜寻城内的氐人,务必斩杀殆尽;另一队冲向将官的宅院,搜罗出金银,带不走的绢绸香料皆付之一炬,半点残渣也不留。
  “走!”
  熊熊大火升起,灰黑色的烟雾迅速笼罩城头。
  无风吹过,浓烟许久不散,凝成一片漆黑的云雾,堆积在五原城上方,似厄运的征兆。
  “将军,仆寻到这个。”染虎策马奔至秦璟跟前,双手递出一张羊皮。
  接过羊皮展开,仅是扫过两眼,秦璟竟然笑了。
  笑容里带着狠意,饶是常年战场拼杀、见多凶戾的染虎也不免打个哆嗦。心中开始嘀咕,除了相貌,秦四郎君哪里像是印象中的汉人,简直比胡人更凶!
  “这是调兵令。”秦璟收起羊皮,抓起扎在地上的长-枪,道,“有一批军粮将至,并有他部前来换防。依换防时间和氐人的行军速度,队伍已在路上,此刻大概已过朔方。”
  调兵令?
  粮草?
  换防?
  几个念头闪过,染虎双眼发亮,犹如看到猎物的猛兽。
  无论氐人为何要换防,这都是个好机会!
  “将军,可要继续向西?”染虎握紧弯刀。
  “向西!”秦璟颔首,“集结队伍,奔袭朔方!”
  “诺!”
  千名鲜卑人迅速集结,带不走的金银交给护送百姓的部曲,一并送回平州。随后众人调转马头,飞驰朔方郡。
  隆隆的马蹄声中,熊熊燃烧的大火和浓烟被抛在身后。
  五原城陷入火海,待大火燃尽,终将沦为一片废墟。
  滚滚浓烟中,一群草原狼自北奔来,见到被火光和浓烟笼罩的五原城,发出一声嘹亮的狼嚎。
  狼群畏火。
  然而,草原上的狼群却知道,这样的大火和天火不同,象征着死亡,也象征着食物!
  氐秦北疆狼烟骤起,秦璟率千名鲜卑一路烧-杀,中途有杂胡部落投靠,竟还遇上一支想脱离柔然的东胡!
  苻坚没有料到,秦璟竟然敢孤军深入;更没有想到,之前派兵袭-击昌黎城,彻底引发了后者的凶性和杀意。
  正如被从沉睡中唤醒的猛兽,暴-怒之下,不杀个尸山血海绝不可能回头。只要秦璟一日不调转马头,氐秦北疆就一日不得安宁,狼烟烽火必将燃烧许久。
  东晋,梁州
  桓容将幽州和豫州政务托付钟琳和荀宥,率州兵离开盱眙,先行水道,后改陆路,日夜兼程,一路急行军,终于在八月中旬抵达梁州城。
  彼时,梁州城三面危急,杨亮父子兵力不足,不敢轻易出城同敌交锋,干脆收缩兵力,舍弃城外的坞堡,并将壮丁召上城头,连续打退氐人的数次进攻。
  梁州城虽然守住,附近的小县和村落却遭了大殃。
  凡氐人过处,几乎是鸡犬不留,老人孩童被杀,反抗的壮丁皆不得幸免。余下的妇人和半大少年尽被掳走,沦为羊-奴和贱-仆。
  桓容赶到时,氐人正向州城发起新一轮进攻。
  城头危急,城门岌岌可危。
  情况紧急,不容半点耽搁。桓容当即下令,命典魁率五百州兵驰援南门,同时召来许超和钱实,命他二人率兵杀入敌人侧-翼。
  “武车开道!”
  “诺!”
  命令下达,典魁三人立即带兵冲杀。
  “为今之计,当冲散贼寇,解城下之围。”贾秉开口道,“待战况缓解,贼寇退去,明公可于城外扎营,同城内呼应,以免生出变故。”
  桓容点点头,站在车辕上,眺望被鲜血染红的战场,耳闻阵阵喊杀声,心神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北伐之时,邺城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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