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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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安率兵围攻梁州城, 多日不下, 反被桓容所部击退, 损失惨重, 不得不退回大营。
  此时, 撤兵的旨意已送至营中, 杨安手捧竹简, 扫视左右部将谋士,表情阴郁,许久一言不发。
  众人暗递眼色, 知晓使君心有不甘,不愿就此撤兵。
  事实上,不是援兵赶到, 梁州城眨眼就要攻破, 大把的金银绢帛、大批的粮食人口就在眼前,换成谁都不会甘心。
  问题在于, 遗晋援兵赶到, 且战斗力明显不弱。今日接战, 大军死伤超过八百, 逃散的更是超过五百。营中人心涣散, 全无斗志,继续和对方打下去, 未必能捞到多少好处。
  为今之计,是尽速撤回仇池, 最大程度的减少损失, 日后再来找回场子。
  反正抢也抢了,杀也杀了。
  杨广带兵火烧城门,仅仅是面上不好看,并没造成太多实际损失。反观己方一路南下,抢到的金银绢帛不在少数,从将官到士卒,全都不大不小的发了一笔财,就此撤兵算不上亏。
  唯一感到郁闷的,大概只有女儿被抢的部落首领。奈何赞同撤兵的占到多数,只能黑脸坐着,愤懑的不发一语。
  别人都不想打下去,自己叫嚷着拼命,十成要犯众怒。
  有杨刺使的支持?
  长安连下两道旨意,刺使也不能明摆着抗旨。如若事后追究,杨安不想担责,把自己推出去顶罪,部落上下都要遭殃!
  氐主常轻罚重罪,但多数时间都是“外人”。换到氐人部落,绝对是铁腕统治,想想都是心惊。
  “尔等怎么看?”杨安出声。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想做出头的椽子。
  杨刺使明显不想撤兵,谁先开口谁倒霉。但要违心的坚持出战,绝对做不到!
  大家都不是傻子,送死的事没人愿意干。
  许久无一人答话,杨安脸色更黑,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此时此刻,他不免有些后悔。接到旨意的当时,他就想下令拔营,可之前叫嚷着不下梁州城誓不罢休,立即改口又觉得没面子。
  结果众人会错了意,以为他要“决战”到底,没人敢触霉头,自然不会主动出声,给出台阶。
  没台阶可下,杨安不免尴尬。
  越尴尬脸越黑,脸越黑误会越深。
  最后,杨刺使面沉似水,帐中落针可闻。
  先有桓容走神,后有杨安脸黑,要么说,身在高位不是件容易的事,万一被人会错意,后果实难预料,闹不好就要走向另一个极端。
  桓使君运气好,沉默半晌就能心想事成。
  杨安却属于霉运当头那一类。
  军帐之中,无人领会杨刺使对面子的顾虑,只想保全自身,低着头不出声,使得气氛更加尴尬。
  足足两刻钟过去,杨安终于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子,气得头顶冒烟。
  众人同时一凛,心头发颤。
  许久,终于有一名谋士壮起胆子,试探道:“明公,朝廷连下两道旨意,如执意不遵,恐有不妥。”
  杨安黑着脸眯起眼,腮帮绷紧,心中却大大松了一口气,总算有人出声了!
  见他这般表现,谋士心中打鼓。奈何已经起身,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今遗晋援兵赶至,梁州城不可轻易再下,如继续攻城,损失定然不小。”
  “仇池西接吐谷浑,本次明公挥师南下,已有吐谷浑部落趁机骚-扰边界。目前遇灾的虽是遗晋,但明公不可不防。一旦战事不利的消息传回,其必生出歹心,趁机东进也非不可能。”
  “此外,什翼犍野心勃勃,之前无奈称臣,未必不会再次翻脸。明公镇守之地至关重要,绝不能为他人所据!”
  见杨安没有打断,脸色微微生出变化,谋士越说越顺,声音也是越来越大,最后用力一咬牙,拱手道:“梁州城随时可下,仇池、武都万不能有失,还请明公三思!”
  一番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众人登时有了底气,纷纷出言附和,请杨安以大局为重,暂时撤兵,以防吐谷浑趁机东进。
  这个理由虽然牵强,好歹比打不过撤兵好听百倍。
  杨安沉思叹息,无奈道:“既如此,便撤兵吧。”
  众人长吁一口气,纷纷出言:“使君英明!”
  不过,撤兵不代表安全,梁州得知消息,未必不会派兵追袭。大部队想要平安撤回仇池,必定要有人断后。
  无论谁接到断后的命令,都意味着凶多吉少。
  之前“热烈”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众人又闭上嘴巴,坚决不肯主动请命。
  杨安没有着急点兵,而是靠在矮榻旁,心中盘算着,此番回去,该如何给长安上表才能继续坐稳刺使官位,以图日后。
  杨刺使兀自陷入沉思,许久没有出声。
  众人的心吊到嗓子眼,迟迟放不回胸腔。
  与此同时,桓容已在距梁州城外五里处扎营。
  这个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遇上贼兵来犯,可以第一时间反应,同样能让杨亮父子放心,桓容之前说不入城,绝非表面姿态,而是真的如此打算。
  杨亮吃下教训,亲自带人督造城防。
  借来的三百幽州兵巡视城内,并教士卒壮丁搭建箭楼。空暇下来,还会随士卒外出伐木,“修补”破损的城门,彼此的关系愈发亲近。
  可到了饭点,幽州兵单独开伙,每每香飘十里,梁州兵就只有看着流口水的份。
  桓容说得明白,梁州遭逢兵祸,府库必定不宽裕,他带有军粮,三百人的伙食可以自备,无需城内操心。
  杨亮终归是要脸的。
  人借来帮忙,不给饷银也就罢了,连顿饭都不舍得算怎么回事?
  桓容仍是执意拒绝,言辞万分恳切,将一个大公无私、凡事为他人着想的“善良”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杨安愈发感动。
  即便知道对方有作戏的成分在,但是,这份情他必须领。而且,桓容这般坚持也算是间接示好,表明对他的重视。
  回到城中,杨亮不免感叹,有这样一个儿子,桓元子也该死而无憾。转头再看某个坑爹货,不禁额角鼓起青筋,抓着马鞭的手立刻开始发痒。
  如果杨刺使知道桓容真实的打算,九成不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可惜的是,桓容的长相和年龄欺骗性太高,采用的又是非常手段,打死杨亮也不会想到,对方表面客气,暗中已经开始大挖墙角。
  而且挖的不是文武官员,而是最底层的兵卒和壮丁!
  手段很直接也很暴-力,稻饭蒸饼加熏肉!
  每日饭点,幽州兵都会架起锅灶,熬煮大锅肉汤。大块的羊肉在锅中翻滚,舀起一勺,飘着油花的汤汁香得让人流口水。
  蒸饼个顶个暄软,没有一点酸味,不似梁州兵手里的石头硬,咬一口直咯牙。
  此外,还有大块的熏肉、爽脆的咸菜以及流油的咸蛋,夹在蒸饼里,狠狠咬上一口,再搭配喷香的羊汤,滋味别提有多好。
  桓使君手里有盐场,幽州的坊市南北闻名,当真是既不缺钱也不缺盐。
  故而,幽州兵的伙食非一般的好,不只是底层士卒,连城内的弓马从事都看得眼热。
  为防备胡人,靠近边界的州中均置弓马从事,铠甲兵器要求严格,并配备良马,饷银伙食一概优于普通士卒。饶是如此,也及不上幽州兵的待遇。
  羊汤沸腾,蒸饼出笼,伙夫必定会扬声:“排队,舀汤!”
  幽州兵自觉列队,每人两个蒸饼,一大碗肉汤,不够可以继续取。除此之外,伙夫用羊肉蒸了几笼包子,味道比不上坊市,却是个大实惠。
  “日前击退贼兵,这是犒劳!”
  伙夫嗓门不小,一边舀汤一边大声道:“每人一个包子,大块的肉,蒸饼管够!都排队,排队!又不是没吃过,有点出息没有?”
  几个二十出头的步卒抓抓脑袋,捧着饭碗站到队后,抻脖瞅着蒸笼,双眼都在发亮。
  一队梁州兵恰好走过,闻到肉汤的香气,忍不住直吸鼻子。
  伙夫动作十分熟练,包子蒸饼很快发完,剩下几个,见有梁州兵站在一边,认出几个熟面孔,笑呵呵的将自己那份包起来,送到几人跟前。
  “这可使不得!”梁州兵连忙摆手,受不住肉包的香气,肚子咕噜噜的叫起来,登时面红耳赤。
  “这是我那份,无碍。”
  伙夫将包子硬-塞-到对面人的怀里,笑道:“我也是关中人,早年为躲兵乱跟着大君跑去幽州,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说起来,咱们一个姓,又是一个县里的,八成还连着宗。只是我出去的时候年纪小,委实记不得太多。”
  说话间,见梁州兵捧着包子不动嘴,干脆将蒸饼也递过去,抢过对方手里的硬饼,撕开泡在汤里。
  “使不得……”
  “使得。”伙夫咧开嘴,“桓使君没到幽州时,日子可不像现在,常是饥一顿饱一顿,饿肚子的时候多,能吃上半个硬饼都不容易。”
  硬饼泡在汤里,勉强能入口,咬一口仍是咯到沙子。
  伙夫呸了两声,看向蹲在身边的同乡,道:“不是我说,一样都是拼命,看看桓使君,再看看……唉!”
  话不用说得太明白,梁州兵已然沉默。许久方叹息一声:“说起来,杨使君是个好官,镇守梁州这些年,总能保得一方安稳。日子难些总比丢掉性命要强。问问北边逃过来的,那都是些什么日子。”
  “要不是南郡公,关中可还在氐贼手里。”一个幽州兵嘟囔一声,插嘴道,“再说了,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桓使君没到幽州前,州内是个什么样子?连梁州都未必比得上。现如今,谁不知盱眙繁华?”
  “行了,少说几句。”伙夫拦住话头,将州兵打发到一边,“兄长别介意,他年纪小,说话冲。”
  梁州兵摇摇头,扯扯嘴角,在伙夫的执意下,拿起包子咬了一口。
  软乎乎热腾腾的面皮,包裹着肉汁的馅料,嚼了两嚼,满嘴喷香,嘴角都沾着油花。
  咕咚一声,旁边的士卒咽了口口水。
  伙夫装作没看见,告罪一声起身离开。
  一个包子和两个蒸饼开始在一伍人手中传递,每人只咬到一口,滋味却浸满味蕾,禁不住连连舔着嘴角。
  说起来,他们都多久没尝到肉味了?
  军中的伙夫煮汤,哪像幽州兵一样大块剁肉,有两根骨头就算谢天谢地,多数时候,都是用盐布和醋布在汤里滚一下,就算是白水有了味道。
  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嘴上说的好,心中总归不是滋味。
  “伍长,”一名中年士卒凑过来,身材高大,右脸颊横过一道伤疤,皮肉翻卷,很是骇人,“幽州兵的日子这么好,咱们却要嚼硬饼!”
  伍长没说话,只是沉默的看着前方,神情不明。
  “要是梁州也归桓使君……”
  “噤声,你不要命了?!”
  说话的士卒瑟缩一下,没有再开口,表情却透出几分不服气。
  同样的情形,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杨亮每日忙碌,无暇也无心关注底层士卒,有将领和官员察觉不对,不知为何,并没有向上禀报。
  日复一日,梁州城内渐成一股暗流。等杨亮父子察觉,墙根早被挖开,形势已不可逆转。
  宁康元年,九月
  杨安下令撤兵。
  为避免被晋兵追击,故意虚晃一枪,做出要再攻梁州城的架势。
  杨亮不敢轻忽,堵住城门,将州兵全部调上城头。他此刻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哪怕察觉氐人此举有异,也不打算冒险追击。
  桓容则不然。
  根据斥候回报的消息,知晓杨安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准备撒丫子跑路,立刻铺开舆图,同贾秉简单商议,派出骑兵追袭,并以武车开道,死死咬住氐人的断后部队,务求不放过一人。
  “这两座小县可以拿下。”
  贾秉口中的小县,属武都郡辖下,虽然贫瘠,位置却十分重要,堪谓郡治所的门户。
  如被桓容拿下,杨安必不会坐视,早晚要调兵遣将,将地盘重抢回来。
  “有战事,明公才能派兵常驻。”贾秉浅笑道,“朝廷追究,无需明公开口,县内官员百姓即会陈情,请求明公驻军。”
  当年桓大司马攻下汉中,百姓牵牛担酒相迎,老者哭诉,“未知能再见官军!”
  桓容接过桓大司马衣钵,再下武都之地,当地的汉人必将喜迎,可谓恰逢时机,更是人心所向。
  建康如要追究,关中人的口水就会淹死朝廷上下。
  “既如此,无妨将成县也占下来。”桓容微微一笑,道,“把杨安赶回仇池,切断他和长安的联系,不只能保汉中,梓潼等地也将安稳。”
  “如此行事,所需兵力定然不少。”贾秉道。
  “我知。”桓容点点头,“日前氐贼肆虐,火烧麦亩,梁州损失不小。今将入冬,汉中之地恐将缺粮。秉之可草拟一份征兵令,征郡县壮丁。”
  粮食房屋被烧,冬季定然难熬。桓容此时招兵,是解众人之急,又能向氐贼报仇,应征者定然不少。
  “杨刺使恐生猜忌。”贾秉口中提醒,表情却无半点担忧。准确点说,更像是跃跃欲试,期待杨亮父子能搞出点事。
  “无妨。”桓容翘了下嘴角,“我会同杨使君好生商议。”
  杨广的事还悬在半空,杨亮如果聪明,就该知道如何选择。
  再者说,他之前已经保证,必要唯桓容马首是瞻,如今正是验证的机会,也好让州内官员豪强看一看,桓某人言出必行,却不是能随便糊弄。
  前脚投靠后脚反水,后果会相当严重。
  计策既定,桓容迅速调兵遣将,更亲上武车,率兵追袭氐贼。
  杨亮立在城头,见城外烟尘滚滚,大军似洪流奔涌而去,表情复杂,心中很不是滋味。
  “阿父,氐贼攻城是假,撤兵是真,大好时机不可错过!”杨广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如此功劳,不可让那桓氏小贼全部抢去!”
  “住口!”不是顾及四周目光,杨亮恨不能当场给杨广一顿鞭子。
  “阿父?”杨广面露不解。
  “想保住脑袋就管好你那张嘴!”杨亮阴沉道,“不然的话,我再不会管你!”
  杨广脸色骤变,眼底闪过一丝怨愤,终归没有继续出声。
  杨亮深深叹气,转过头,失望之情更甚。
  桓容率兵追击样,一路进入武都郡,在成县附近同氐兵发生一场激战。
  事发仓促,杨安没想到桓容会追到这么远,桓容也没预料到,成县内竟还藏着一支骑兵,不是氐人组成,而是拓跋鲜卑!
  刚一照面,战况就陷入胶着。
  断后的氐人死伤大半,拓跋鲜卑以为晋兵会屠-城,奋起反抗,甚至有数名骑兵悍不畏死,冲到武车近前,转眼被箭矢射成筛子。
  视线扫过倒在车前的鲜卑人,看到他们脸颊和手臂上的图腾,桓容心头一动,猛然间想起慕容氏交给他的那半枚虎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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