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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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帐内空间宽敞, 摆设却十分简单。
  一张矮榻, 十余胡床。
  矮榻上铺开舆图, 河川郡县绘出大概, 仍不比桓容手中精确。胡床比寻常高出数寸, 显然是升帐议事所用。
  榻前摆着火盆, 橘红的焰光不断跃起。帐帘掀开, 冷风顺势吹入,焰尾摇摆,焰心炸开, 发出几声轻微的爆-响。
  帐左设有一张三层木架,其上摆着数卷竹简,并悬挂一张强弓, 弓旁的箭筒里只余两三只长箭。架下立有两只木箱, 所装何物暂不明确。依桓容推测,无外乎中衣长袍和随身之物。
  两杆镔铁-银-枪-倚在架旁, 枪身已擦拭干净, 枪-头闪烁刺目的寒光。
  秦玚和秦璟站在榻旁, 遇桓容进帐, 前者亮起笑容, 很是爽朗,后者勾起唇角, 轻轻颔首。
  三人彼此见礼,在榻边落座。寒暄几句, 已有部曲送上热水。
  “长安城墙高池深, 固若金汤,强-攻定然南下。采围城之策,驻军三月,方才一战而下。能顿兵今日,全靠幽州之粮。”
  秦玚以水代茶,感谢桓容出手相助。
  “多谢使君高义!”
  “秦将军客气。”桓容回道。
  “哪里是客气,这句谢,桓使君的确当得。”秦玚笑着摇头,和秦璟有三四分相似的面孔,带着犹如阳光般的笑容,让桓容略有几分不自在。
  不是他喜好冷脸,实在是正主就在身边,对比实在太过强烈,“略微”有些吃惊,算不上奇怪的……吧?
  “如桓使君不弃,今夜我兄弟二人将于军中设宴,以谢使君。”秦玚一边说,一边朝着秦璟使了个眼色。
  意思很明白,论交情,你和这位很是不错,怎么一直不开口?为兄向来不擅长之类事,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啊。
  秦璟放下漆盏,无视秦玚求救的眼神,凝视桓容片刻,问道:“我兄弟诚心相邀,望敬道莫要推辞。”
  桓容点点头,笑容不变,“秦兄盛情,容却之不恭。”
  话落,目光又转向秦玚,笑道:“将军何妨唤我字?以使君相称,未免显得生分。”
  秦玚当场大笑,想要把臂以示亲切。手伸到中途,忽觉得颈后一寒,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当机立断收回手臂,冷意瞬间消散。
  “如此甚好。”一边说一边小心瞅一眼身后,错觉?
  “另有一事,”桓容话锋一转,取出怀揣一路的簿册,递到秦璟和秦玚面前,道,“此物还请秦兄过目。”
  “这是?”秦玚面露不解。
  秦璟挑了下眉,隐约猜出几分。
  “可是宫中之物?”
  “对。”桓容点点头,“之前同秦兄有约,以宫内藏宝市粮,另市两车药材。容随行数名医者,亦可入大营医治伤患。”
  话说到这里,桓容刻意顿了顿,打量着兄弟俩的神情。从秦璟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秦玚倒有几分惊讶,不过,显然是好的方面居多。
  “今清点宫内珍库,临时造册,记录下大概,请秦兄过目。”
  “敬道查点过几处?”秦璟接过簿册,随口问道。
  “仅有一处。”桓容笑了笑,端起漆盏,送到唇边饮下一口,滋润略显干涩的喉咙,“据宫内宦者言,其为苻坚私库。其他殿室藏宝以及嫔妃私藏,容未动寸许。”
  表面是言-后-宫,实则在暗示秦璟,该拿的他会拿,不该拿的绝不会动——例如氐秦国库。
  另外,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
  如果秦璟想买更多的粮食和药品,亦或是有其他需求,该付的金银同样不能少。
  宫内没有,长安城内可有不少贵族官员,随便用笤帚扫一扫,都能换两车稻谷药材。
  秦璟不置可否,仔细的翻阅簿册。
  秦玚看看面无表情的兄弟,又转向老神在在,仿佛正在品尝佳酿的桓容,眉心蹙紧,暗中琢磨,这两个都不说话,到底打的是什么哑谜?
  须臾,秦璟翻过簿册,递给秦玚。
  “阿兄看看?”
  “……也好。”
  秦玚翻过两页,不由得眼角猛抽。
  他早就知道,氐人入主长安二十年,称王建制,雄踞数州,手里肯定有不少好东西。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仅是国主私库就藏有如此多的金银珠宝、珊瑚玉器。
  可以想见,城内贵族又将是何等的豪富。
  “这,当真没有想到。”合上最后一页,秦玚发出感叹。
  等两人看过簿册,桓容借过纸笔,当场写出此次运送的粮谷和药材,其后列出市换所需的黄金,加上之前未结清的粮款,一笔笔算清楚,得出最终数字。
  “若以黄金做价,则容当取私库五成。”桓容笑道,“如秦兄还需粮草药材,余下可再做市换。”
  青铜鼎并未列在簿册中,以彩宝珍珠等物做价黄金,南北差价委实不小。
  桓容索性取双方都能接受的价格,他不吃亏,秦氏也无需割肉。反正给出的都是苻坚私库,秦璟和秦玚未必会感到“心疼”。
  “自然要换粮。”
  兄弟俩心思一样,都打算换取更多的谷物。
  今岁秋收不丰,西河调运不出太多军粮。不是有幽州的粮草支撑,别说围困长安三月,一个月就要被迫撤兵!
  时值寒冬,开春后又将青黄不接,粮食自然是多多益善。
  再者言,打下长安并非结束,仅仅是个开始。
  大君已经称王,如今邺城长安皆在手中,当顺应世势,立国建制,广告中原之地,秦氏有光复汉室的决心和能力。
  如此一来,民心聚拢,自能倾全力-剿-灭胡贼残兵,盘踞在三韩之地的慕容鲜卑也该绷紧皮子。
  北方扫清之后,面对的就是南边的遗晋。
  届时,桓容身为遗晋官员也好,代晋而立也罢,双方终将有一场龙争虎斗。
  在那之前,双方还可以合作,合力将内迁的外族赶出华夏。
  大家都是聪明人,彼此的打算和立场都无需遮掩。同盟与和平只是暂时,等到刀兵相见之日,十成要拼个你死我活。
  秦玚暗中叹息,颇有几分惋惜之意。
  秦璟依旧表情不变,撇开其他,先就换粮之事同桓容议价。
  知晓明岁粮价将涨,且所需的药材也不便宜,秦四郎神情微顿,凝视满脸无辜的桓使君,破天荒的抖了抖眼角,当场无语。
  “秦兄可是觉得为难?”桓容故作叹息,道,“容也是无奈。非是刻意提价,实是冬春粮食价高,历来皆是如此。加上连年战乱,流民激增,幽州存粮实不比往日。”
  “再者,前岁三吴遭遇天灾,至今未能缓和过来。建康粮价居高不下,容给出的价格已经是最低。”
  “还有,盐渎出产的海盐,价格始终未提半成。”
  桓使君满脸诚恳,摆事实讲道理,哪怕利润翻倍照样哭穷。
  明知道他的话未必全真,碍于眼下情形,秦氏兄弟也没法继续讨价还价。
  对有志扫清天下的枭雄而言,能支撑军队的粮食、可以武装士卒的兵器铠甲才是立足的根本。
  手下的将兵都饿着肚子、拿着破铜烂铁,压根没法打仗。纵然手握金山银山,同样保不住。早晚会被他人打败,沦为刀下亡魂。
  到时候,钱越多死得越快。
  桓容从乱世中学到这个道理,故而,他敢狮子大开口。
  秦璟和秦玚同样清楚粮食的重要性,价格再高也得捏着鼻子认。更何况,比起其他粮商,桓容开出的算是“良心价”,禀报西河,大君和帐下文武也说不出什么。
  见两人神情松动,桓容趁机提出,如果金银不凑手,可以用人交换。
  “人?”
  “汉人可,胡人亦可。”为打消对方的顾虑,桓容表示,是不是壮丁无所谓,哪怕是老人孩童,他一样会接收。
  “如果是通晓造船的工巧奴,凑足五十人,一石粮价可降半成。”桓容抛出诱饵,不怕对方不动心。
  “造船?”秦璟看向桓容,诧异道,“商船?”
  “自然是商船。”迎上对方目光,桓容一派坦然,“秦兄当知容有海上贸易,船只不够,造之不及。”
  “此事关系不小,且容我考虑几日。”秦璟道。
  可行海商的大船,几同战船无异。
  今时不同往日,此事需得慎重考虑,秦璟不能轻易点头。
  桓容并未介意,又添一句:“容将于五日后启程南归,还请秦兄尽速与我答复。”
  “五日之后?”
  “容为幽州刺使,总不能离开太久。况将至元月,容总要回家与亲人团聚。”桓容给出的理由十分充分,至于对方信不信,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总之,五天后就启程,想要粮食,必须在那之前给出答复。
  黄金、人口一个也不能少。
  桓容有七成以上肯定,秦璟不会拒绝他的要求。
  “此外,三月前,朝廷下令北伐,两万大军已入氐秦,攻下扶风郡,正北进略阳。”桓容话到中途,视线扫过对面两人,最终落在秦璟身上,“以大军进度,不日将至天水。”
  秦玚皱眉,就要开口。秦璟沉吟片刻,对前者摇了摇头。
  “我会转告家君。”
  桓容点点头,继续道:“待打通西行之路,容另有生意同秦兄相商。如兄长有意,无妨于明后日详谈?”
  “好。”
  目的达成,桓容起身告辞。
  秦璟亲自送他出帐,背对秦玚,单手把住桓容前臂,隔着衣袖,指腹擦过桓容的手腕,引来后者挑眉。
  “今日宴后,还请敬道留下一叙。”
  桓容抽了抽胳膊,纹丝不动。干脆心一横,掌心覆上秦璟手背,淡然笑道:“秦兄有意,容自当奉陪。”
  两人的动作十分隐蔽,别说帐外士卒,连三步外的秦玚都没有察觉。
  待秦璟松开手,桓容立刻放下衣袖,笑着告辞。刚刚迈出两步,忽又停下,转过头,笑容带着深意,语调也不同方才,略有几分沙哑,“秦兄能守当日约定,容甚欣慰。”
  目送桓容离开,秦璟许久未动。直到头顶响起鹰鸣,才缓缓回过神来。
  秦玚好奇的看着他,口中问道:“阿弟,你同桓刺使有何约定?可是生意?”
  秦璟抬起前臂,接住飞落的黑鹰,抚过黑鹰蓬起的胸羽,淡然道:“阿兄想知道?”
  “自然。”秦玚点头,满眼都是好奇。
  “无可奉告。”
  “……”
  秦璟转身回帐,秦玚目瞪口呆。
  他算是明白三弟的话了,四弟这性子,真心没法愉快的做兄弟!
  回到营地之后,桓容立即同钟琳商议,该如何保住商道,确保己方立稳脚跟之前,不被氐秦残兵和吐谷浑-骚-扰,更不会引来秦氏发兵。
  “如明公肯割舍部分利益,当能暂时稳住秦氏。”钟琳早有腹案,正色道,“只不过,扶风距长安太近,秦氏不会长期坐视,明公当有所防备。”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哪怕中间隔着始平郡,扶风依旧是长安西侧的重要屏障,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我不可能放弃扶风。”桓容神态坚定,不容置疑。
  事实上,等到在扶风站稳,他更会试着蚕食始平,甚至将触角伸进咸阳郡。
  钟琳微微皱眉,似要开口劝阻。
  不等他说话,桓容摆手轻笑,道:“孔玙放心,我不会心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反而会烫出满嘴燎泡。
  他要做的,是先将扶风、天水至陇西一带彻底消化,收拢当地民心,以利益维系住地方豪强,牢牢把持通往西域之路。
  如果有必要,他不介意和吐谷浑先开架,正好趁机练练兵,为日后做准备。
  “今日秦将军设宴,需着人严守营地。”桓容顿了顿,道,“魏起马良各带一队甲士,分两班巡视,暂不要收拢长安百姓。如有人来投,可于营地旁安置。”
  “诺!”
  “另外,关乎扶风之事,还劳孔玙费心。”桓容看着舆图,手指在扶风、略阳和天水一带逡巡,自言自语道,“未知从兄现在何处,是否已同建康派出的军队汇合。”
  桓容盯着舆图出神,钟琳脑中急转,思量如何说服秦氏,暂保扶风之地安稳。
  与此同时,一只鹁鸽飞入盱眙,越过热闹的坊市,径直飞往南城。中途寻到刺使府,盘旋两周,扑棱棱的飞落东院。
  袁峰刚自书院归来,先向南康公主问安。
  今日书院考校骑-射,袁峰获得头名,得先生夸赞,平日里严肃的小脸,难得现出几许兴奋。
  “可惜瓜儿不在。”看着脸颊泛红的小孩,南康公主笑道,“不过,日前梁州送回消息,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启程折返。估计能在元月前赶回盱眙。知道你这段时间的长进,必定会十分欣喜。”
  袁峰应诺,握紧小拳头表示,他一定会更加努力,争取尽早习得一身本领,助阿兄一臂之力。
  “好孩子。”南康公主示意袁峰上前,抚过他的脑后,道,“有这份心就好,莫要太为难自己。”
  “殿下放心,峰自有分寸。”
  小孩眨眼又成小大人,表情格外严肃。
  南康公主没忍住,当场笑了起来。
  “阿姊在笑什么?”
  一阵香风飘过,李夫人走进内室。长裙曳地,娉婷轻盈,面容娇艳更胜往日,百花当面亦要羞惭。
  “阿妹来了。”
  南康公主将袁峰搂到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引得小孩一阵脸红。见状,更是笑容难抑。
  李夫人坐到屏风前,长袖轻振,袖摆上的花纹似活过来一般。看到眼前一幕,更显得好奇。
  “今日书院考校,阿峰的骑-射-得了头名。我方才说,瓜儿回来定会欣喜。”
  “郎君勇武。”李夫人轻笑,笑容温婉,望向南康公主,双眸似溢出水来,“算一算时间,郎君大概已在途中?”
  南康公主摇摇头,道:“信中说,他还要在北边盘桓些时日。秦氏顿兵长安,也不知战况如何。如果秦氏胜了,估计建康就没多少心思再谋算幽州。”
  李夫人深以为然。
  袁峰有几分明白,重新正身坐起。
  在一边玩着木马的桓伟和桓玄依旧懵懂,扭动机关,见木马嗒嗒的跑了起来,都是笑着拍手。
  三人说话时,阿麦走进内室,手中捧着一只鹁鸽。鹁鸽不时咕咕叫着,圆胖的身形格外好认。
  “日前给姑孰送信,不想这么快就有回信。”
  李夫人接过鹁鸽,解下鸽颈上的竹管,递给南康公主。取出藏在其中的绢布,大致扫过一遍,南康公主不禁冷笑。
  “阿姊?”李夫人疑惑问道,“莫非建康出事了?”
  “官家要元服。”南康公主放下绢布。
  “元服?”李夫人面露惊讶,“为何这么早?”
  为承皇统爵位,皇族宗室提前元服不足为奇,但也多安排在舞象之前,不会赶得太早。司马曜纵然长得高大,实则翻年刚及舞勺,为何要急着元服?
  “不只如此,建康正为天子选后,还有意请我和瓜儿观礼。”南康公主冷笑,“时间如此仓促,难保打的是什么主意。”
  李夫人神情微变,取过绢布细看,眉心越蹙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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