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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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元元年, 七月, 丙子, 秦策下诏, 封刘氏为后, 行封后大典, 并大封后-宫。
  典礼当日, 诸官眷入宫恭贺新后。
  椒房殿前高挂彩绸,石阶之下,三人合抱的火盆立好, 只等傍晚燃起。殿前香风飘散,殿内传出阵阵乐声,伴着歌者的调子, 优美婉转。
  宦者宫婢拖着漆盘, 无声鱼贯而入,在设好的榻前放置菜肴酒水。
  各家官眷入殿行礼后, 按品位入席, 宫内嫔妃陪坐两侧。
  无论平时怎样不和, 背后生出怎样的龃龉, 今日都不能当面翻脸, 必须和和气气,彼此笑脸以对, 齐声恭贺新后。
  宴席之上,刘皇后时而举觞, 邀诸官眷共饮。
  被邀之人忙不迭举觞, 皆受宠若惊。
  送女入宫的几家更为惊异。
  看看手把羽觞的刘皇后,再看看坐在皇后下首的自家女郎,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莫非传言有误,皇后并非善-妒之人?
  提起这个传言,就不得不提被秦璟灭门的两姓。
  该说这两家胆大包天,不但使出百般手段要害人性命,更遣家人多方散布流言,要毁刘氏姐妹名声。
  对于两家的动作,秦策不是不知道,却任由其行,多数时候都是置之不理。
  刘皇后和刘淑妃彻底对他死心。
  明面上,帝后十分和睦,琴瑟和鸣;背地里,不说反目成仇也好不到哪里。
  秦璟在长安放了两把大火,烧得人心惶惶,寝食难安,坐卧不宁。
  大火之后,见识到两家的惨状,无人敢再起来诡谲的心思,流言更是戛然而止。纵不能全部断绝,各家心知厉害,纷纷叮嘱家人,别人如何大可不理,自家绝不能再搅合进去。
  “四殿下的刀如何锋利,有眼睛的都会看到。这把刀悬在脖子上,莫要起不该有的心思。自己不要命,尽可以投缳跳河,休要不知深浅带累家人!”
  刘皇后身在宫中,消息却不闭塞。知晓长安变化,仅是微微一笑,并未作出太多表示。唯一值得注意的,兰林殿和九华殿的美人被召入椒房殿说话,表现好的几家,更是连召数次。
  纵观北地各性高门,抡起揣摩人心,调-教-后宅美人,刘氏姊妹敢言第二,未必有人敢宣称第一。
  今日宫中设宴,各家女眷入宫敬贺,多数打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主意。一举一动遵循礼仪,不予人半点把柄。
  有女郎在宫中的更是谨小慎微,不敢行差踏错半步。面对刘皇后邀饮,颇有几分诚惶诚恐。
  真心也好,作戏也罢。
  宫宴之上,各家的态度摆出来,足见对皇后的敬畏。
  唯独有两三家不似众人拘谨,反而显得格外热络。其中一家是曾为皇后寻药的钱氏,余下则为秦玚和秦玓的妻族。
  通过长安城内发生的种种,这几家逐渐看清形势,自然而然的站到刘皇后身侧,与刘氏姊妹结成天然的同盟。
  刘皇后让秦璟离开,顺便带走秦珍和秦珏,并非不顾自身,而是早有准备。
  几个儿子都不在身边,时常同姻亲联络,召亲家女眷入宫,实是再自然不过。并且,秦璟没有成亲之意,秦玒、秦玦和秦玸的嫡妻则要陆续相看。
  刘皇后不看好秦策,不代表会就此颓废,困于宫中什么都不做。
  事实上,自对秦策死心开始,她能做的反而更多。
  宴会进行到中途,有宦者入内禀报,言四殿下贺大典,送金银珠宝十箱。
  “阿姊,不若让人抬入殿看看?”刘淑妃轻笑,侧过头,对刘皇后眨了下眼。
  诗经有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此时此刻的刘淑妃,正是最真实的写照。
  “好。”刘皇后放下羽觞,命宦者抬箱入殿。
  既然阿峥有此意,她又何妨多做顾忌。东西抬来,好让各家女眷看个真切,回到家中被人问起,总好有个谈资。
  之前传言,秦璟攻破长安,搬空苻坚私库,国库和各贵族私藏都被一扫而空。秦策长安建制称帝,所得珍宝固然不少,依旧有人怀疑大头被秦璟截留。
  今日之举,貌似予人把柄,实则是给朝中文武一个警醒。
  东西他的确拿了,但秦策没有开口,流言再盛能奈他何?况且,秦氏早有规矩,征战所得,将领可自留部分。
  送到椒房殿的珍宝并非全部出于长安,有半数是在漠南和西域征战所得。
  亲眼见到这些珍宝,再想想秦璟素日的凶-神之名,各家都要仔细掂量掂量,如果敢像许氏、杨氏和于氏等一样,需要承受什么样的后果。
  宦者领命退下,少顷,十只木箱被陆续抬入殿内。
  木箱样式古朴,通体暗色。箱体未雕刻任何花样,都是自然的木纹。仅在外层刷过一层漆,并在箱盖上镶嵌一层铁皮,有铜锁把守。锁头制成兽首,很是威武。
  看管皇后库房的宦者上前,取出钥匙,逐一对比开箱。
  随着箱盖接连开启,顿觉金光灿烂,珠光莹润。待装有彩宝的箱子打开,红蓝宝石相映成辉,更觉彩光夺目。
  乐声未停,各家女眷却不再谈笑。
  看到宦者从箱中捧出的一整套玉器,甚至响起几声抽气声。
  论珍宝古玩,在场诸人都见过不少,不会多么稀奇。但是,这套玉器年代久远,从造型和纹路来看,分明早于秦、汉,更可能出自春秋,甚至更早!
  这不仅仅是寻常的器具,更象征身份。
  此物本属苻坚私库,之前被桓容取走。遇刘皇后相赠珍宝,想着礼尚往来,在库房中找了两回,最终定下这套玉器。
  以桓容的身份,不好直接送给刘皇后,干脆转赠给秦璟,言明用意。
  赠礼之时,秦策尚未入长安。秦璟有事在身,也就耽搁下来。今日行封后大典,宫内设宴,各家女眷聚于椒房殿,秦璟应景送贺礼,顺势将这套珍宝添了进去。
  宦者呈上珍宝,一名胡人相貌的宫婢跪坐在刘皇后身后,低声耳语几句。
  刘皇后先是一顿,旋即笑容更盛大,挽袖拿起一枚玉簪,当场就簪在蔽髻之上。随后挑出一枚玉环,笑着递给刘淑妃,道:“阿子的孝心,此玉可配阿妹。”
  刘淑妃接过玉环,盈盈浅笑。
  她的席位距刘皇后极近,宫婢说话时,她听得真切。知晓刘皇后话中之意,大方收下玉环,感到触手温润,不禁道:“这么好的玉,当缠些金线才配,用绢都是糟蹋。”
  两人说话时,宦者陆续又呈上几件重宝。刘皇后随意看了几眼,又让宦者拿了下去。这些固然珍贵,她也有几分喜欢,到底不如对玉器的重视。
  最后一只木箱打开,里面整齐摆放着扁长的漆盒。盒盖逐一掀开,现出内中之物,在场的女眷都是眼前一亮。
  “南边的东西。”
  “看样子,十有八-九是出自幽州。”
  “果真?”
  “闻听四殿下同那边……”一名女眷察觉失言,忙止住话头,无论身边人怎么问都不再开口。
  木盒底部带着银楼标记,属于幽州独有。盒里铺着绢布,盛放着各种各样精美的簪钗环佩,金玉精美,彩宝夺目。
  “孩子有心。”刘皇后失笑,命宦者将木盒全部打开,随手选出几样,当场赐给钱氏和几家姻亲女眷。
  得赐者面上有光,笑逐颜开,更是决心站到刘皇后一边。
  未得赏赐者心头微动,看着钱氏等人,脑中闪过数个念头,对朝中的格局有了新的估量。
  长安城内同样热闹。
  新建的坊市人流穿梭,格外喧闹。
  街道两边,店铺鳞次栉比,幌子高挂,时而能听到不同口音的吆喝声。有不少胡人赶着牲畜入城,在坊市前领取号牌,往骡马市市卖。
  临街酒楼二层,秦璟秦玚临窗而坐。秦珍和秦珏随兄长出游,好奇的看着窗外,不时发出一两声感叹。
  “不到一年,长安坊市繁华至此,阿兄功不可没。”秦璟道。
  “哪里。”秦玚摇摇头,端起漆盏,侧头看向窗外,未显得如何开心,“阿弟仅看到表面,可知这坊市早非我能控制。”
  “阿兄此言何意?”秦璟问道。
  秦玚放下漆盏,脸上闪过一丝讽笑。
  “赵氏和孙氏争地之事,阿弟可曾听闻?”
  “有所耳闻。”秦璟点头。
  “为城外百顷良田,两家动了私兵,死伤几十条人命。”秦玚脸上的讽意更深,话中带着寒意。
  “这还仅是两家,自父皇入主长安,类似的事不说一千也有八百。城外的田地尚未划分清楚,又瞧见坊市之利,明里暗里想要-插-手。”
  话到这里,秦玚表情微沉。
  “这次倒是齐心,先合力将我安排的人逐走,空出位置,各家再划分利益。”
  “父皇不理?”秦璟皱眉。
  旁的也就罢了,关乎税收之事,怎么置之不理?
  秦玚摇头。
  从不信到失望,最后变得齿冷,不过短短几月而已。
  “阿兄今后有何打算?”秦璟忽然转开话题。
  “打算?”秦玚看向秦璟,神情间浮现些许迷茫,很快又闪过一丝了悟,道,“阿弟是在问,我是不是打算留在长安?”
  “阿兄想留下吗?”秦璟没有否认。
  留下?
  秦玚再度看向窗外,看着他亲手建起却被生生-剥-离的一切,想到数月来遇见的糟心事,表情未有太多变化,手指却一点点攥紧。
  留下做什么?
  见识朝堂阴谋诡计,旁观各家-争-权-夺利?
  秦玚摇摇头。
  不,他不打算留下,也不该留下。
  “阿弟可有提议?”
  “阿兄如能放下长安诸事,无妨与我同去西域。”秦璟笑道,“八荒-六-合,天地何等广阔,何必囿于一州一城。”
  “西域?”
  “对。”秦璟颔首,示意秦珍和秦珏合拢房门,唤护卫守门。随即以手指蘸着茶汤,在桌面画出几条湿痕。他的动作很快,在水渍干涸前,一幅简单的舆图已现于桌上。
  “这是西域之地?”秦玚面露惊讶。
  “此地为姑臧,西行可至弱水。沿水道有武兴、张掖等郡。从张掖往北则为西海郡,境内有居延泽,育大漠绿洲,秦汉时即为屯田垦殖之所。”
  “西海郡南接凉州,西近沙州,北接草原,是为连接草原和西域的要道。”
  秦璟的话说到这里,不用继续向下说,秦玚已有几分明白。
  “阿弟不占姑臧,而是看好此地?”
  秦璟点点头,凑近秦玚低语几句。后者神情急速变换,眉心深锁,许久方叹息一声,用力闭上双眼,神情中有挣扎,有不甘,亦有释然。
  “阿弟的意思我明白了,且容我考虑几日。”
  “好。”秦璟没有催促,抹去桌上残余的水痕,让秦珍和秦珏先回宫,他今日要出长安,往城外大营安顿。
  “为何今日出城?”
  “不瞒阿兄,我早有决定,宫中大典后离开长安。”秦璟不打算隐瞒,“这几日都要宿在大营,方便调兵。”
  “可是要去朔方?”
  “不,先去西域。”秦璟道,“吐谷浑陈兵边境,同桓汉打了两个月,彼此互有胜负。汉天子御驾亲征,不日将抵汉中,我打算去观一观战局,也为今后做出准备。”
  “父皇未必答应。”秦玚沉声道。
  “有阿母在。”秦璟成竹在胸,话锋又是一转,“阿兄这么说,可是决定同我一起走?”
  秦玚瞪了秦璟一眼,道:“该唤母后。”
  秦璟不以为意,对着兄长挑了下眉。
  “明日入宫,阿兄当着阿母的面,唤一声‘母后’如何?”
  秦玚语塞。
  刘皇后不喜这个称呼,坚持要儿子唤她阿母,刘淑妃亦然,说“阿姨”听着亲近。秦玚真敢这么做,九成会被亲娘和阿姨一起瞪。
  仅是瞪也就罢了。
  如果刘淑妃红了眼圈,后果会相当严重。
  没好气的哼了一声,秦玚抓起漆盏,仰头一饮而尽。脑中闪过秦玓的话,四弟不动心思则罢,认真起来,甭管是不是瞪大眼睛,也甭管乘车步行,照样跌进坑里。
  桓容不知自己正被“惦念”,此刻已离开荆州,率大军-进-入梁州境内。
  近万州兵沿官道前行,军容严整,铠甲鲜明。
  骏马嘶鸣,旌旗烈烈。
  队伍中,百余辆武车排成长龙,漆黑的车身,高大的车轮,超出寻常厚度的车板以及缝隙间闪烁的银光,再再证明不凡。
  无需靠近,就能感到冷意袭人。
  打头的几辆武车尤其不同。
  车轮-横-架-包裹铁皮的木刺,专为战场列阵之用。遇骑兵冲锋,绝对是一等一的大-杀-器。
  天子大辂行在队中,桓容头戴皮弁,脚蹬朱履,上着玄裳、下为朱红蔽膝。腰间佩一柄宝剑,正身坐在车内,眺望远处山峦,思及不久前送来的战报,神情愈发肃穆,眸底溢出几分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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