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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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笼罩, 吐谷浑王宫内灯火通明, 亮如白昼。
  主殿前架起尖塔状的柴堆, 燃起熊熊篝火。橘红色的火焰舞动跳跃, 焰心处隐隐透出一抹幽蓝。
  吐谷浑人不精通造城, 王宫面积足够大, 却和金碧辉煌、琼楼金阙压根不沾边, 更不用说什么碧瓦朱甍、飞阁流丹。
  准确点形容,基本是平民建筑的放大版。
  从外边看,只觉得院墙够高, 房屋够多,气派是气派,却根本不会想到, 这回是一国之主的宫室殿阁。论富丽堂皇, 别说同长安、建康的皇宫比,连王谢士族的宅院都比不上。
  但这仅是外部。
  走进宫殿内, 则会发现别有洞天。
  吐谷浑人擅长冶炼, 房间布置也很有特色。
  国主处理朝政的地方, 宽敞不及光明殿, 却与太极殿不相上下。殿内不设御座, 按照布置和格局,更像是半圆形围坐, 国主和文武不分彼此,迥异于汉家政权, 很有特点。
  殿内陈列有两排武器架, 早已是空空如也,很快被奴仆移走。
  从留下的痕迹来看,武器架陈列的时间相当久,地上都留下深深的印记,还有几点可疑的暗色斑点。让人不得不怀疑,架上武器兵不只是摆设而已。
  设宴招待秦璟的地方,就选在吐谷浑王宫大殿。
  在拿下王城当日,汉兵奉命搜查整座王宫,该清理的清理,该打开的打开。搜出吐谷浑王室全部藏宝,并将国主和王子的妻妾全部迁走,暂时关押起来。
  大王子的生母已经去世,四王子的生母是氐人,在后-宫内的地位不上不下,早年间没少受欺-负。直到生子封妃,情况才好了起来。
  欺-凌她最多的不是吐谷浑和鲜卑女,反而是一同入-宫,地位高于她的氐女!
  四王子向桓容求情,希望能将亲娘接到身边。
  桓容答应得很痛快。
  论影响力,四王子远不及大王子。又因他是氐女所生,对吐谷浑部的掌控力度远远不比前者。与其压着他的亲娘不放,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对方未必会感恩,毕竟抓他亲娘的就是汉兵。但有此事在前,总不会多增怨恨。日后派驻汉朝官员,大致不会有明面上的抵触。再诱之以利,就能成为不错的尖刀,将剩余的吐谷浑部割-裂,至少二十年内无法形成气候。
  桓容与人方便,四王子顺利接回亲娘。
  这位先王妃被从关押处带出,开口的第一句是“阿子甚好”,第二句就是询问儿子,是否能将一同关押的两名宫妃带走。
  “阿母不是同她们不和?”四王子皱眉。
  “自然。”王妃冷笑,“就是不和,才要将她们带走!”
  早年自己受的气,也该是时候还回去!
  “……好吧。”
  四王子点点头,答应亲娘的要求。但没有马上将人带走,没有桓容的许可,别说带人离开,他自己都别想走出牢门。
  “待我上请桓汉天子,阿母必能如愿。”
  王妃点点头,没有为难自己的儿子。
  待母子俩离开,回到暂时居住的房舍,王妃立刻让四王子遣退众人,道:“阿子,如今莫何川易主,王都不复存在,你既投了桓汉,就得让汉家天子知道,你同吐谷浑贵族再无干系,甚至已经翻脸。如此才能站稳脚,甚至更进一步。”
  “阿母,此事言之过早。”四王子道。
  “不早。”王妃沉声道,“我不明白大道理,但我知道怎么生存。当年被部落送来莫何川,加上我一共九人,如今还剩下几个?两人!”
  “你有氐人血统,之前是劣势,现在就是优势!”
  “在王宫生存,就要有足够的警觉,有一双足够亮的眼睛。我找对靠山,终于生下你,在宫中有了地位。这才能挣扎着活到今天。”
  “你如今的境况,和我当初不差多少。”王妃紧盯四王子双眼,道,“视连肯定活不了,剌延也不会受到重用,你不一样。”
  “汉人讲究制衡,你要让汉家天子明白,你是全心全意臣服,没有任何别的心思。你愿意做他手中的刀,成为他击杀敌人的利矢。”
  “只要你活着一天,誓言就不会改变!只要桓汉存在,你的儿子、孙子都将遵守这个誓言!”
  四王子被震撼了。
  他从不曾想过,能从亲娘嘴里听到这样一番话。
  生存?
  是的,生存。
  见到汉军的勇猛,见识过汉人的手段,他心中的火苗早已经熄灭。野心和不甘消失后,留下只有迷茫,举目四望,遍寻不到出路。
  如今被亲娘点醒,四王子忽然间明白,路早已经摆在面前,就看他是不是能顺利走上去,不会中途被撵下来。
  “阿母,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王妃欣慰点头。
  她本就不是吐谷浑人,又被部落当做礼物送给吐谷浑王,胸中早积累下无尽的恨意。莫何川既然易主,劝说儿子臣服汉家,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至于背叛部落?
  长安易主,苻坚早已经身死,残存的氐族部落要么臣服、要么四处逃散,不敢掉头返回中原。这种情况下,她为自己和儿子寻条出路有什么不对?
  前朝时的匈奴何等强盛,南匈奴一样内迁臣服,还曾在战乱时护卫汉家天子。
  她的儿子甚至不是部落首领,只是个刚成年不久的王子。在国破后臣服强者,这是生存的手段,也是草原部落奉行的准则。
  她执意要收拾早年的仇人,固然有出气的成分,更多是想同吐谷浑贵族彻底割-裂,让汉家天子清楚看到,他们母子决心投靠,不为自己留任何后路。
  即使汉家天子看不到,他身边的文武也会有所察觉。届时,就是他们母子的出路和机会!
  四王子很有行动力,不只向桓容道出请求,更当面说出不少贵族的秘密,其中就包括贵族藏宝的所在,以及部落时常游牧的区域。
  知晓桓容对工匠感兴趣,更主动说出,在吐谷浑和附国的交接地带设有一座大市,每逢七八月间,那里会聚集大批的工匠和奴隶,更有几个部落擅长探矿。
  “陛下,仆愿为大军带路!”
  桓容没有马上做出决定,而是派斥候前往探路,查明消息是否属实,之后再决定如何处置。
  鉴于四王子递上投名状,甚至用鲜卑的礼仪,在脸上划下三道刀痕,当着众人的面宣誓效忠,桓容不介意投桃报李,先于大王子分给他牧民。
  虽然只有两百户,对四王子却是意义非凡,这证明桓汉天子开始信任自己。至于羌人和拓跋部的白眼,早被他抛之脑后。
  能取得汉家天子信任,被瞪几眼算得了什么。
  如果他能留在吐谷浑旧地,九成以上没法安生过日子,剑拔弩张是为常态。如此一来,才会让汉家天子放心。同样的,也为自己今后铺路。
  部落间的仇杀古已有之,大漠草原尽是如此。羌人和拓跋鲜卑不会看着他做大,同他的,他也不会任由对方骑在脖子上。
  谁都不会让步,一切凭刀子说话!
  汉家天子给他两百户,大可以作为基础,收拢附庸部落。到时候,几股势力纠缠分割,此消彼长,谁胜谁负还是未知数。
  因为四王子的识时务,桓容不介意多给他几分善意和体面。
  此次设宴招待秦璟,四王子和大王子都有席位。大王子和投降的吐谷浑官员坐在一起,四王子则被安排在秃发孤和白部首领下首。
  这样的安排不能说不对,可聪明人一眼就能看出,两位王子之间,谁更得汉家天子青眼。
  大王子放弃执念,却没有发下臣服誓言。所谓的交出兵-权-换取残部,换种情况算是有诚意,偏偏有四王子作为对比,立刻被比到沟里。
  见四王子春风得意的样子,剌延心中有气,奈何慢人一步,失去先机。现在只能喝闷酒,认真考量是不是该放下脸面,以部落规矩誓言效忠。
  秦璟的位置设在桓容右下首,随他入城的张廉和染虎等皆列席殿内。二百骑安排在他处,同秃发孤麾下的胡骑畅饮,加上白部和独孤部的勇士,可谓相当热闹。
  宴席开始前,张廉的视线扫过殿内,认出在座诸人,心中不免惊疑。抬头看向秦璟,后者却没有多大意外,仅是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
  张廉倒是想。
  可是,看看殿内都是什么人?
  拓跋鲜卑,慕容鲜卑,吐谷浑,羌人,羯人,杂胡。除了没有匈奴和敕勒,论胡部数量,几乎和四殿下手中的骑兵不相上下。
  目光转向桓容,张廉眉心拧出川字。
  固有的印象被打破,他不禁开始怀疑,这位南地天子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如果他没看错,天子下首那两位绝对出身大士族,品位肯定不低。
  以建康的风气,让他们和胡人共席简直是不可思议。竟然安坐如常,没有拍案而起,当场掀桌?
  张廉心中出现很多疑问,却不好当场问出。只能暂且压下,不着痕迹的观察,希望能在宴会结束前得出答案。
  待众人入席,酒水菜肴陆续送上。
  条件简陋。不能同台城相比,加上赴宴之人身份特殊,桓容吩咐宦者,没有安排舀酒的婢仆,只将酒壶放到席上,供众人自斟自饮。
  遇上不过瘾的,还有皮制的酒囊。
  只要不发酒疯,随便你怎么喝。当然,发酒疯也没关系,拖到雪地里清醒片刻,绝对不敢二度御前失仪。
  乐声起,不是优美的南地调子,而是铿锵的鼓声,伴着苍凉的埙音,直击众人心底。
  桓容举觞,邀秦璟共饮。
  “将军满饮此觞。”
  秦璟举杯回敬,四目相对,皆是瞳孔漆黑,目光幽深,偶有波澜起伏,却让人看不真切,辨不出半点情绪。
  “谢陛下!”
  秦璟换下铠甲,着玄色深衣。领口和袖摆镶嵌金线,腰间紧束玉带,冰冷中透出雅致,让人很难相信,眼前之人就是荡-平-漠南草原的杀-神。
  桓容和秦璟对饮,谢安和王彪之等随之举觞。
  两觞之后,鼓声忽然变得急促,七八名身形魁状的甲士迈步进殿。
  甲士皆-赤-裸-胸膛,手持宝剑,伴着鼓点挥剑,齐声大喝。吼声与鼓声应和,震耳欲聋,仿佛惊雷当头砸下。众人心中难免一惊,有人已下意识摸向腰间。
  桓容挑眉看向宦者,宦者眼皮低垂,仅向谢安和王彪之的方向努了努嘴。
  这两位安排的?
  桓容愈发感到诧异。
  宦者点头,严肃表示,就是这两位的主意!他区区一个宦者,真心不是王谢家主的“对手”,只能委屈让步,陛下恕罪!
  桓容:“……”
  他百分百确信,亲娘把此人安排到自己身边,绝不只是身手好这么简单。
  谢安和王彪之看到桓容反应,同时抚过长须,微微一笑,那叫一个英俊潇洒,帅出了境界。
  桓容默默转头,对上秦璟视线,发现对方正微微眯起双眼,嘴角牵起一丝弧度。不提防之下,心跳骤然漏了半拍。
  说句实在话,心脏不够强,恐怕无法适应这个时代。所谓的魏-晋-风-流,当真不只是说说而已。
  不过,他怎么觉得秦璟的笑不太对,似乎有点渗人?
  再细看,笑容依旧,渗人的寒意却消失无踪。
  错觉吧?
  桓容摇摇头,忍不住看了第三眼,差点陷入那双深邃的眸子。用力捏了捏手指,艰难的移开目光,不禁暗中咬牙,这是犯规啊有没有?
  事实上,有这种感觉的不只是他。
  熟悉秦璟的张廉表情僵硬,差点被酒水呛到。眨眼细看,四殿下早已经恢复正常。只不过,看向桓汉天子的眼神依旧是有点不对。
  该怎么形容,他实在拿不准,就是觉得不对。
  来回看着桓容和秦璟,张廉突然间产生一个疑问:四殿下和桓汉天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为外人知道的秘密?
  与此同时,长安王宫内,一队婢仆提灯而行,穿过长长的宫道,踏上青石砌的台阶,停在九华殿前。
  守殿的宦者迈步上前,借火光看清是椒房殿的女官,倒吸一口凉气,压根不敢出声阻拦,匆忙打开殿门,让开道路。
  女官目不斜视,直接走进殿中。
  不到两刻钟,殿内传来一阵嘈杂声,继而是喝斥,很快又变成尖锐的哭声。
  一名仅着中衣的容华瘫软在地,鬓发蓬乱,瑟瑟发抖。
  女官居高临下,俯视前一刻还面带怒色的女郎,始终是面无表情,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奉皇后殿下命,沈氏干政前朝,妖-言-蛊-惑-君王,依罪当绞!”
  “我没有!我要见官家,我要见天子!”
  沈容华拼命挣扎,奈何双臂被婢仆扭住,到头来,只是在身上多添几块青紫。
  女官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一月前,四殿下率军攻下白兰城,消息传回长安,你母隔日入宫。三日后,官家幸九华殿,你曾道出何言?四殿下同二殿下联手,有不遵君命之嫌!”
  “五日后,官家再幸九华殿,你借宠上言,请以你兄入司隶校尉。”
  “十日前,你母再入宫,隔日既有刘淑妃巫-蛊-谣-言。今已查明,诸事罪在沈氏!”
  说到这里,女官退后半步,道:“送沈容华上路。”
  “诺!”
  “容华放心,三日后,你父母兄长都将下去陪你。皇后殿下会另选沈氏女郎入宫伴驾。”
  以为几位殿下都离开长安,皇后殿下失去倚仗,就可以不老实,在宫内-兴-风-作-浪?
  简直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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