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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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果然知晓她是谁。
  嬴妲咬了咬唇,“我不喜欢你,你放开我。”
  男人冷冷一笑,“公主方才在城垛子旁哭,哭谁?今日,只有萧家一家离开了平昌。你哭的莫不是他?”
  顿了一顿,他又道:“不对啊,我可记得,公主前日将萧弋舟的聘礼踩在脚下,骂他癞蛤蟆不知天高地厚,怎么才两夜功夫,这又转了性儿?难道——”他冰冷的手指,修长湿润犹如毒蛇盘于玉颈上,嬴妲打着颤,手指扣着墙面,嘴唇几欲出血,男人又呵呵笑了起来,“你与萧弋舟有了苟且?他不忿,寻了你是不是?征服你,又走了?”
  嬴妲气怒起来,“不许你口出恶言侮辱他!”
  她挣扎,挣扎不脱,夏侯孝抵着她,将人紧紧压在墙面上,又冷笑起来厉声道:“昨夜里萧弋舟不安心待在驿舍,连夜出门,夜翻宫墙之事,我的影卫早见了!”
  嬴妲愣了愣。
  然而她受制于人,来不及细思,萧弋舟明明要走了,又翻宫墙做甚么。
  夏侯孝的手绕到她的身后,要轻薄欺辱于她,嬴妲恨声叱骂,张口呐喊,萧侯孝封了她哑穴,又要行事,谁知那匹通灵性的烈马突然一个急冲,拐入巷来。
  夏侯孝猝不及防被冲撞于墙面上,欲劈手宰了这头牲畜,烈马丝毫不惧,以身庇护嬴妲,夏侯孝亮出匕首,这时弓箭手已埋伏过来,金吾卫随着马后至,封死出路,夏侯孝的影卫随之现身,以铁索飞爪勾住檐角,将其带走。
  嬴妲侥幸逃脱一劫,却没有丝毫如释重负之感。
  她猜测那男子必是求婚被拒的人之中的一个,她在父皇寿诞那日,果然又见了他,夜深天黑,虽没有看清那人五官,但面部轮廓,和由里及外散发的一股阴森如毒蛇的感觉欺不了人,嬴妲从众人之间,一眼便看到了那人。
  那是夏侯家的公子,单名一个孝字,字虞欢。
  夏侯家世代居于东郡,高门大户,家将如云,豢养食客三百。
  嬴妲观父皇神色,似乎有意拉拢夏侯家,她害怕父皇君无戏言,当场趁着酒兴将自己许给夏侯孝,便微笑着起来祝酒,将一盏冷酒傲慢地撒在了夏侯孝身上,他果然勃然色变,可惜碍于皇权发声不得,当场拂袖而去。
  那就是嬴妲最后一次见夏侯孝了,为此事,她被父皇禁足了三个月以示惩戒。她那时年纪小,能想到的,让人讨厌自己的方法,就是用一种刻意为之的轻慢姿态,以公主之尊,狠狠羞辱人的自尊,惹人痛恶。她还不知她的行径得罪了多少人,给自己赚了个怎样倨傲无礼、不贤无德的名声。
  *
  夜深了,萧弋舟才回来。
  嬴妲坐在抱厦下的的竹榻上候着他,萧弋舟过来,将她纳入怀里,横抱了起来。
  嬴妲乖乖地将脸颊倚住他的胸膛,“我今日忽然想到一事。”
  萧弋舟见她有话要问,轩眉微微扬起,便坐了下来,竹榻发出吱呀一声。
  “夫君,我似曾想起来,夏侯孝同我说,你四年前临离平昌时,晚间偷翻宫墙,教他影卫抓住了,”她一面说着,一面暗窥萧弋舟露出诧异的神色,接着说下去,“你做甚么了?”
  萧弋舟脸色微微不自然。
  “没甚么。”
  “也没有被抓。”
  他顿了一顿,见嬴妲有些不信,眉间拧起的褶痕便深了,“我那晚并未见人。”
  嬴妲露出“看来果然有此事”的神情。
  他清咳一声。
  “我不过是,趴在宫墙上,看了萃秀宫一晚,吹了一晚冷风而已。”
  嬴妲心中有些触动,她红了眼眶,趁着夜色正浓,瞧不见,偷偷地将一丝湿润抹去了。
  萧弋舟又道:“不知何故,那夜之后,口疾忽然好了,从此后说话再无障碍。”说着,他又是一顿,将茫然着睁着水眸的小娇妻一把揽住,锁入怀里亲吻了一口,嗓音沉沉透着愉悦,“你是我的小扁鹊,我身上所有的伤病,都只你治得好。”
  嬴妲抿唇,久久不说话,眼眶却越来越红。
  他以为是她闷着了,又为他即将出征而担忧,问了声儿,见她不答,便想哄着她。
  嬴妲忽然紧紧地环了上来,搂住他的后颈,双腿分开缠住他,“夫君。”
  “要我吧。”
  萧弋舟微微发怔。
  她又坚定地、带着喑哑的哭腔重复了一遍:“要我。就在这里。”
  第58章 雕鞍
  圆月羞入漆云,一庭风动, 杏浪霏霏, 竹波瑟瑟。
  嬴妲紧紧抱着圆柱, 随着连续不断的撞击蓬乱如云的长发散下来, 宛如一把妖娆的海藻曼拧沉浮。嬴妲也像在水里沉浮, 被一记猛浪拍上了岸, 混着泥沙的水侵入皮肤, 带来无边疼痛和欢愉,最后她被又一阵吞天沃日的骇浪惊涛所吞没。
  她滑了下来, 迷迷糊糊地瘫倒在男人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 连绵不断的温热的甘泉从皮肤滑落下来,她感到说不出的舒适, 出浴之后, 沾了褥子就如灵活小鱼钻了进去,朦胧地闭了眼。
  萧弋舟将她的脑袋托起揽入臂弯,便温柔地说着情话。
  嬴妲软绵绵的,四肢无力,他说十句也不回。
  他认定她是累了,不再打扰她休息,嬴妲却又将小手伸了过来,勾住他的拇指, 低声道:“你不必瞒我了, 你要走了。”
  子郢一来, 他就会立即动身。
  今日楚楚姐也若隐若无说过一些话,她听了心里便已明白,如胶似漆的新婚生活戛然而止,她无法说出这时对于战争的厌恶,嘟起了嘴唇。
  萧弋舟沉默了少顷,亲吻着她的额头发出含混的一声“嗯”。
  嬴妲说道:“我知道的。明天我起不来送你了。”
  “不必你送。”
  萧弋舟满心愧疚,才给了她风光的婚礼,安逸而甜蜜的婚后生活,才几日而已,新婚的丈夫要持兵杖东征,她在家中还不知会如何难熬。
  “不必送,怕你舍不得,又哭了,让人笑话。”萧弋舟低沉地笑起来,将小娇妻因为不服气嘟起的红唇儿用指腹拨了下,“睡了,我明早鸡鸣时分便要动身,你几时能在鸡叫时起来?”
  最后那句是明目张胆的笑话了。嬴妲不服气,又反驳不出,瓮声瓮气地闭着眼咬他的耳朵,萧弋舟吃痛不说,她出完恶气,便罢休了,萧弋舟捏着她的小手,指腹不断地来回滑动,“想我时差遣驿使送信来,你折的一支杏花,是西绥最香的一支。”
  这话听了还教人舒坦,嬴妲满足地翘了翘唇,开怀地沉入了黑甜梦乡。
  次日大早嬴妲果然没有醒,鸡鸣时分过了一个时辰,才模模糊糊想着摸身畔被褥,早已一片冷意。
  萧弋舟是不肯让将士多等的,如寅时正刻出发,他会于丑时三刻便已整装。惟其如此,上行下效,方是军心所向。
  她没有睁眼,也不再摸身边的床褥,只是一行晶莹温热的水从紧闭的眼中逃出,越过鼻梁,滚入了软枕之中,湮没不见。
  *
  驿站之外,有人取了一副新的马镫替萧弋舟换上,他那匹神骏的红马,动时犹如风驰电掣,雷霆乍惊,此刻正乖乖地依傍着一身玄盔甲胄的萧弋舟,狻猊兜鍪上簪着一支鲜红羽缨。
  簪羽缨是卞朝军士习俗,传闻百年之前,闻名天下的骠骑将军,在获封正一品紫绶上将之后,麾下的将士,人人兜鍪上都必须簪红缨。那一支原本由细柳营并入羽林军的队伍,跟随骠骑百战百胜,士气如雷。他们曾经是护佑中原大地最勇武的一支精兵,后人常怀想骠骑将军,尤其当山河破碎时,他们甚至想,如果是那一支神兵天将在世,必能挽回狂澜。
  可文士们、百姓们都不会去想,猛将出于乱世,出于盛世,却罕少出于已经腐朽的朝堂,有将无兵,犹如无米之炊,巧妇难为。
  萧弋舟牵缰上马。
  此时天才露曙色,浅灰中噙着一口红,犹如怪枭张开了血盆大嘴。
  一支羽箭穿破浓雾,血流溢出来。须臾之后,浅灰褪尽成白,而红则愈发浓酽。
  萧弋舟拨转马头,裨将已纷纷上马,他拧着眉头,对子郢身后沉着脸色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子郢略有些心虚。
  萧弋舟道:“让她上马吧。”
  子郢怔了一怔,为萧弋舟的火眼惊愕少顷,才重重一点头。等萧弋舟回头去扯了旌旗时,子郢朝身后动了动手,步兵前排慢慢地走出以为个头娇小的女人来,她也穿着身盔甲,但扬起脸蛋的那一瞬间,众人都认了出来,这是常年跟随世子行军作战的鄢楚楚。
  军中没有女人,以往只有世子身边几名婢女是例外,她们聪慧听话,也会骑马,从不会拖累行军。原本无人置喙,但见到鄢楚楚竟化身小兵藏匿军中,他们心领神会,以为世子事先说过,不要女人同行,这才让子郢夫妇出此下策。
  鄢楚楚被抓着小臂提上马背,子郢稍稍松了口气,鄢楚楚在他小臂上拧了一把,见他吃痛才道:“我说要躲在后边,你非不听,让世子认出了。”
  她嗓音压得低,只有他二人听见。
  子郢难为情,任由她发牢骚,扶她坐稳当些。
  如此也好,他将马策动,跟随世子行军。
  “不是怕世子不答应,是怕世子妃,她乖乖待家里,我却跟出来,很是不成体统。”
  子郢听了这话,也就一笑,“楚楚知道什么是不成体统?你再不成体统的时候我都见过。”
  鄢楚楚对他“床上姐姐床下楚楚”的无赖行径起初深恶痛绝,到如今已经习惯了,轻轻地抿了唇,“翅膀硬了敢笑话我。”她非得罚他不可。
  正在行军途中,俩人不敢高声喧哗,也不敢多说话,怕教人瞧见,不利树威。
  行军道上到没有突发变故,子郢年纪虽然尚轻,办事却极为稳妥,又有东方先生助力,他交代军权转接之事办得无比顺利,部署防伪、行军布阵之道上也获益匪浅,如今大军离开兀勒已远,官海潮虽贼心不死,但没有一丝风声动静,秋毫无犯。
  *
  二月初春去,三月草长莺飞,葱郁的柳枝抽了条,嬴妲还闲在侯府,正凭栏而立,于湖泊中的八角亭畔与嬴夫人说话。
  湖风虽然暖,却嫌大了一些,将嬴妲坠着四只软铃铛的湖绿绸裙吹起,铃声清脆阵阵,有股酾酒临江、腾空欲去之态。
  嬴夫人见她神容恹恹,自知是为了萧弋舟战况,又说道:“你方才说,夏侯孝怎么?”
  嬴妲呆呆地回过头,走了过来,对着耐心的婆母,自己的焦躁不安显得极小家子气,挂着惭颜说道:“夏侯孝是个气量狭窄的人。以前不觉得,父亲说了他对自己大嫂的事迹后,我以为,他冲动短见,偏激易怒,实非君子。夫君与他约战平原,是君子之战,我以为在双方势均力敌的条件下,夫君会吃亏的。”
  嬴夫人微微揉额,“我是同你吃酒,赏花来的,你呶呶不休与我说了小半时辰了,三句不离你夫君。”
  闻言嬴妲红了脸,“我实是忧心,坐立不安,母亲不担忧么。”
  嬴夫人道:“夏侯孝不是君子,萧弋舟就是了?”
  问得嬴妲怔怔地,不知该作何回答,嬴夫人道:“这就是了,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说着又挥了一挥衣袖,“如今还未交手,你却自己击鼓唱败了,哪有如此灭自己威风的?你夫君是我一把手教到大的,旁的不敢说,但取胜之道,我教的是最多的,他也从没教我失望过。他二人是豺狼与虎豹,一般的狼子野心,谁赢了都不稀奇。只是夏侯孝为人暴虐,占尽地利,输了人和,余下的看天意如何抉择了。”
  说罢,她见嬴妲身上只裹着件单衣,怕她冷,让侍女搀扶了她回屋歇憩。
  嬴妲脑中始终想着的是嬴夫人那番话,走下水榭回廊,嬴夫人从身后过来,嬴妲驻足,让婆母先行。
  嬴夫人与她并行,沿途又说起了话,“后几年,弋舟恐要常年在外征战,你嫁过来,属实委屈。若还有想添置的,都同我说。”
  嬴妲点头应是。
  “并不委屈。”
  嬴夫人的目光里充满了笑意。她方才说话重了,沅陵便又开始谨小慎微,唯恐她再有不快,其实她心中没有不悦,只是儿媳始终不展愁眉,萧弋舟恐得数月不得归,她长此以往担忧下去,拖坏身子事大,不如几句狠话堵死了,免教她胡思乱想多心多疑。
  “你身边婢女照顾不周,我今日见了要罚她们,竟让你单衣便出来吹风了!要是再有二回,我将她们关到柴门去,锁上几日,人老实了,看谁还敢怠慢我萧家妇。”
  嬴妲一怔,开口欲为她们求情,嬴夫人却快了几步,先上岸去了。
  不知是不是真吹了风,嬴妲回来后夜里便觉得身子有些不适,似有些内热,被噩梦惊醒之后,便觉得浑身难受,只得起身寻针灸带,取了银针为自己穴位扎了几针,这才稍稍好转。
  只是大早清醒之后,觉得后脑眩晕不止。
  请了大夫过来,两名耆老轮流对嬴妲问了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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