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莺娇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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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雪落长安
  夕阳落了,落在苍茫大雪之间,天边一下子暗淡下来,鸟雀无声。
  唯有殿檐下悬挂的占风铎叮铃铃响着。
  段殊竹依然靠在青枝屏风边,目光落到陈旧斑驳的绣花间,垂眸含笑,“弟弟不用惦念,她很好,这几日才来到长安,此刻正在花将军府上。”
  棠烨朝的宦官位高权重,与大家闺秀婚配不算奇事,胡肆维家里就养了七八个侍妾,正妻苏氏来自名门,膝下还收了不少干儿子,以段殊竹的地位开个小后宫也不为过。
  可他只明媒正娶了一个,前太常寺卿连漱玉的女儿连冷瑶,早年获罪抄家,私逃到九华山流云观避世,期间曾与苏泽兰相识。
  段殊竹对妻子十分宠爱,连定居在金陵也是由于冷瑶喜欢幽静之处,后又收养一个女儿,尽享天伦之乐。
  今日却突然进宫,前殿已经议论纷纷,苏泽兰也不是傻子,尤其那句冷瑶住在花将军府中,可见准备久留。
  只怕风云又起。
  但这一切又与自己何干,他不过是个囚禁在此的罪人,恢复了沉默,继续随手翻书。
  段殊竹显然还不想结束谈话,苏泽兰是枢密院关起来之人,众人都以为两人不共戴天,其实对方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如假包换。
  只是这个弟弟不听话,当年被仇恨蒙了心,恨不得要了他的命。
  段殊竹与苏泽兰的母亲柳雾眉出身金陵名门,年少时与前枢密院主使李文复相爱,后被迫嫁入段家,生下段殊竹,又与李文复旧情复燃,才有了苏泽兰。
  虽然同一个母亲,自小的生长环境却截然不同,段殊竹属于富贵里养大,苏泽兰则漂泊天涯。
  这才生出了泽兰心里的恨,哪怕最后段家被抄,段殊竹没入掖庭,他亦不能解恨。
  中间种种,又都属于上一代云烟了1。
  其实段殊竹并不恨对方,时间过去太久,妻子冷瑶也为苏泽兰求情,他留他一条命,同时慰藉母亲的在天之灵。
  但若论起兄弟之情,实在剩不了多少,小时不长在一处,见面又好似仇人,哪里来的骨肉亲情。
  他今日能来,有自己的心思。
  段殊竹这个人,素来从不多说一句话,做一件多余之事。
  “好弟弟,在兴庆殿住的如何?”踱步绕着那张小案几绕了几圈,抬眼打量四周,淡淡地:“你在这里住的也太久,不如换个好地方。”
  枢密院主使的心思难猜,苏泽兰也没这份心情,被关在兴庆殿十几年,早就将一切置之度外。
  “任凭主使定夺,罪臣去哪里都一样。”
  “弟弟如今气息沉静,确实不一样,那就转去大理寺的死牢吧,反正你也不是没去过。”
  轻描淡写,杀死一个人如碾死一只蚂蚁。
  苏泽兰冷笑,不予回答。
  若真有心要自己的命,何必等到今日,这不过是个警告,为即将到来的风雨买个安心。
  聪明人之间无需多话,段殊竹挥挥衣袖,准备离开,余光瞧见不远处卧榻边放着一个鎏金象牙食盒,做工精致好似贡品,沉沉眸子。
  “弟弟果然闻名在外,锁在深宫仍旧有人惦念啊。”
  泽兰会意,唇角轻牵,“大人思虑未免过多,不利于修身养性,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鄙人不才,当年也曾出入宫廷,如今有几个人惦记,不足为奇。”
  对方轻蔑地哼了声,抬脚离开。
  朱红色的大门再度锁紧,苏泽兰缓缓站起身,屋内又灰了下来,渐渐笼入一片昏暗。
  他来到微亮的窗前,朝外看去,衰败草木如今被大雪覆盖,一片肃穆洁净,在这里住了十几年,熟悉眼前的一草一木,只肖看光线落在殿檐的阴影变化,就能分辨时辰早晚,“晚膳时分啦。”话音未落,便听到一声声报时鼓响起。
  身为罪臣,并没有可口的饭食入口,但唇齿间仍带有一丝甜意,那是胶牙饧的味道,清软甜腻,迷人心脾。
  他本不爱甜食,兴许是日子太清苦,反而品出滋味来,说起来纯属无奈,谁让逢年过节送饭的小公主噬甜无度,搁到门口的食盒里全是蜜糖似地东西,养出了肚子里的馋虫。
  苏泽兰坐到床榻边,捡起鎏金象牙食盒,瞧见里面还剩有不少蜜糖,唇角旋起不自觉的笑意,喃喃自语:“小殿下,你如今已经长大了吧。”
  他从不回应她,戴罪之身怕连累对方,生于皇家本就风云难测,皇宫如见不到底的深潭,容不得半点闪失。
  一个小小的食盒都能引起段殊竹的注意,还不知会引起如何风雨。
  还好对方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将来许一个得意驸马,就可以明正严顺到外面开府,早早离开是非之地。
  只是那时——他便再也尝不到如此可口的美味了,也罢,这般礼遇,得到来自公主的关爱,他原本就不配。
  黑夜笼罩下的宫闱,染上一层幽迷之色,承香殿前,皇帝的步辇已经停罢。
  大厅榻边的案几上摆满珍馐,侍女点上灯,忍冬花结五足银熏炉里燃上海棠氛,寒冬腊月彷如春日。
  茜雪身穿杏琳精心挑选的金绣花绢纱百花裙,一支新鲜灵动的迎春花插在发髻间,娇媚动人,惹得对面帝王抿唇笑,“姐姐这里真好,温暖异常,是严寒都到不了的地方啊,我应该常来。”
  茜雪满上壶酒,笑而不语。
  今日午后,尚书夫人辗转找到杏琳,送来不少珠宝首饰,顶重要的是副美人图像,那上面画的是大理寺千金。
  自己身为公主,从不结交外朝之人,纵使是朝廷命妇也没有来往,对方突然来访,自然是为了选后之事,希望在陛下跟前美言几句,她心里有数。
  茜雪素来不看重金钱,收了画像但没要礼物,皇弟不是想得到位美人,瞧瞧容貌也无妨。
  皇帝今日心情好,她使眼色让杏琳拿来画轴,放在手中假装叹气,“唉,最近宫中画师的技艺越来越差啦。”
  女子就是如此,最在乎容貌,连画上的虚物也不放过,皇帝抿口酒,笑:“姐姐倾城之貌难以描绘,不一定是朕的画师不好吧。”
  她莞尔一笑,伸手过来,“陛下自己看看嘛,我到不觉得画得不够美,只怕实在太美了,不像姐姐啊。”
  皇帝起了好奇心,天下哪有比自己皇姐更美之人,就算是画里也不应该。
  卷轴轻轻打开,一张少女清秀的脸便展露出来,眉眼似狐狸修长,但却毫无妖媚之感,兴许是脸型偏方的缘故,竟显得十分端雅。
  算是个美人,但比姐姐差远了。
  皇帝笑了笑,饶有兴致地:“姐姐现在心思真多,这是要给我做媒?”
  “我也没办法,你一直都不在乎选妃立后之事,画像都懒得看,只好出此下册啦。”笑着给对方斟满酒,眼尾露出顽皮来,“弟弟,这位就是大理寺千金,我觉得还挺好看,与你同年,刚过十五岁。据说还有位中书令的孙女,我还没见到过,弟弟若是自己不方便,姐姐就替你瞧一眼啊。”
  满脸兴奋劲,小女孩心性不改。
  皇帝虽然年纪不大,到底已经亲政,对选后之事非常警觉,但一味地拖也不是办法,别人都不放心,唯有皇姐可以信任,“那就劳烦姐姐帮我去看一眼,面容倒还其次,重要的是性情好,不多事。”
  昨天还说要个美人,今日就变成性情重要,茜雪笑着揶揄:“知道啦,娶妻娶贤,这个道理我懂。”
  对方无奈一笑,“这是没有合心之人,才有如此多的条条框框,若是自己心里喜欢,所有都能不在乎。”
  君王是个情种,历来不是好事,茜雪抿着稠酒乐,“你连见都不见,怎么知道不喜欢?弟弟真挑剔,按我说全是名门闺秀,能差到哪里去。”
  酒过三巡,殿内气氛温馨,一旁的杏琳又温了壶酒,倒满了才敢怯生生地插话,“殿下,奴觉得公主说得对,天下好女子那么多,陛下一定能找到合心意的呢。”
  杏琳与他们从小长大,私下里也可以说几句体己话,皇帝半靠在软枕上,随口道:“姐姐的人就是会说话。”
  杏琳见状又向前几步,“陛下,赎奴婢多嘴,婚配乃终身大事,对女子尤其如此,陛下可别忘了身边人啊。”
  茜雪放下酒杯,知道杏琳又在替自己操心,她早说过不嫁人,这丫头就是不信。
  皇帝眼神暗了一下,复又抬起眼帘,满脸笑意,“知道啦,大概是杏琳姐姐年纪大了,有了女儿家心事,你放心,咱们自小一处,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奴婢看,一定给你挑个好人家。”
  冷不防转到自己身上,杏琳腾地脸红不已,“哎呀,陛下说的什么话,奴婢何时要嫁人。”
  一边的茜雪已经笑弯腰,像朵风中摇摆的花儿。
  作者有话说:
  1详细在完结文《相思殿》里,不看也不要紧,不影响剧情。
  第7章 雪落长安
  白日放晴,夜晚又下了雪,玉蝶飞舞,迷了人的眼。
  茜雪依偎在榻边,瞧杏琳慢悠悠地往鎏金双蛾团花纹香毬里添香,在逐渐暗淡的灯火中显出一丝愁容。
  对方今天多了嘴,没成事反而弄得一身臊,但她知道为了自己,心里暖融融。
  站起身,从后面抱住杏琳双肩,撒娇道:“姐姐的心事我知道,但你不必担忧,等年纪再大一些,我就去三清殿里常住,修身养性不是挺好,才不想选什么驸马。你看看棠烨朝历来的宗室公主,不是和亲就是政治联姻,有什么好。”
  话虽然占理,但到底终身大事不能轻易决定,杏琳晃着香毬,转过身,“公主,你以为出家就能自己做主?奴没读过书也知道,因故还俗的公主可不少啊。”
  “陛下是我的亲弟弟,还能逼着我吗!”茜雪坐回榻边,单手靠在金丝枕上,哼了声,“我就不出三清殿的门,看谁能怎样!”
  十七岁的公主到底还不大呢,杏琳走过来,把香毬交到对方手上,海棠香气透着金球转来转去,她拨弄着边上的花纹,语气亲昵。
  “公主说得对,陛下十分宠着公主,一定不会强加给咱们任何事,可反过来想,既然如此——那陛下也必然会给公主选个德才兼备的驸马啊,不是奴多嘴,现在的姑娘们啊,眼睛尖着呐,但凡有好的世家公子早被选完了,公主要是不吭声,到时候陛下想选一位人中龙凤也不行了。奴不是非要公主嫁人,但这是条保安稳的路子,与其有一天被别人左右,不如趁着得势,咱们先做打算。”
  一下说了这么多,气息都微乱,可见真着急,她素来知道杏琳为此操心,但没想到如此急切,忍不住好奇。
  “姐姐说的被别人左右——我不明白。”
  “公主,你真不明白?”说罢将床边的金丝帷幔拉好,两人蜷在床边,小声道:“公主,也许是奴多虑,不过我长你几岁,有话直说啦,殷太后心宅仁厚,早就不问世事,陛下如今宠公主,咱们还可以依靠,在宫中自由自在地活,可——民间有句俗语叫做娶了媳妇忘了娘,如今要选后,后宫就要有女主人,未必还容得下公主。”
  言之凿凿,思虑周全至此,茜雪吃惊不小,“姐姐,我又不是后妃,皇后没理由看不惯我吧。”
  杏琳摇头,公主长在富贵里,万事随心,当然不晓得其中利害关系,叹口气,“公主,后宫历来只能有一个人说了算,无论是谁,下到宫女,上到宠妃都不例外,公主也一样,你想想,为何公主们出嫁后都在宫外开府,怎么没有入赘进来的呢。”
  她沉下眸子,后宫里的事真说不准,如此看来还不如提早出家,可她还有惦念之事,放不下的人,终究舍不得现在出宫。
  瞧见对方开始沉思,杏琳赶紧借势道:“我一心为了殿下,知道公主不喜欢参与宫中是非,所以才想办法帮你脱身,如果留在这里,就要结交权贵,即使咱们想明哲保身也不行,你看——今天下午大理寺千金的画像不就送来了,谁知道后面枢密院会有什么动静呢,两边公主总要压一方,是不是?”
  如果选定驸马,在宫外生活,起码可以做个富贵闲人,也就不用再操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茜雪明白。
  “知道了,我有分寸。”她笑着拉杏琳躺到边上,眼睛里都是柔情,“天下除了母亲和皇弟,就只有你对我最好了,容我再想想。”
  杏琳点头,“公主早做决断,一旦下定决心必要与太后讲明,让皇帝当回事,后面还有好多地方需留意,只是合适的人选挑也要挑一阵子啊。”
  “好姐姐,真想看看你的七窍玲珑心,要是生成个男人,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呢,难不成要做个宰相!”
  她边说边笑,指尖绕着对方的发梢玩,杏琳散了发髻,也害羞得很,“公主就会取笑我,哪天公主登基,我就做宰相。”
  这是僭越的话,说完之后又警觉地看向帷幔外,生怕人听见。
  对面的茜雪却不以为然。
  她既没有当皇帝的心思,也不害怕流言蜚语,难不成无凭无据,一句话就能致罪,自己可有先皇遗诏。
  承香殿暗了烛火,侍女按班轮值,一切又都沉入静寂。
  宣政殿里依旧灯火通明,皇帝看着奏折直到深夜,旁边的李琅钰都忍不住打哈欠。
  棠烨朝自开国以来,边境一直不太平,异族屡屡侵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尤其是来到冬季,草原衰败,河流结冰,更引得这帮人来中原掠夺财物,让皇帝心烦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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