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大利刑侦笔记8:旧案寻踪(出书版)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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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大利道:“讲一讲当时的具体情况?”
  “跃进当时在重案二组,前任组长是洪金明,还有秦力、黄卫和吴小卫。跃进和秦力关系最好,秦力替跃进挡过子弹,是过命的交情。跃进和我结婚时,秦力还是单身汉。他和跃进是搭档,经常到家里来吃饭。秦力是在1994年辞职,辞职那天晚上,还到家里喝酒,那天很热,我把电扇推到客厅。后来秦力和跃进都喝吐了,屋里都是酒臭味。”
  时间会淡化很多事情,但是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总会记住青春往事。甘甜尽管和田跃进离了婚,可是谈起前夫时总是使用“跃进”两个字。她回忆起与重案二组秦力等人交往的细节,充满惆怅。
  侯大利道:“你们离婚是哪一年?”
  甘甜道:“1994年8月,我被黑社会威胁以后,跃进仍然不管不顾继续调查胡卫。这导致我又被人威胁了一次,还被捅了一刀。捅到腿上,出了血,伤不重,警告的意思更多。这一次之后,我彻底失望,坚决离婚。他这人自私,只考虑自己痛快,根本不管家人死活。从被人用枪顶着头到被捅一刀,只有四五个月时间,我是真受不了,每天提心吊胆。我们离婚后,跃进应该颓废了一段时间,后来也辞职了。得知跃进辞职,我恨他,既然要辞职,为什么不早点辞职?辞职后,跃进带着女儿生活。现在想起来,我也很自私。”
  侯大利是田甜的未婚夫,知道另一方的看法。他正在想着田甜讲述往事时的泪眼,门铃响起。
  甘甜用纸巾擦了手,来到门前,凑在猫眼前看了一眼。她猛然打开门,道:“杨可,你怎么来了?”
  “我原本要出去旅行,临时改了主意,到江州玩两天。”杨可扑到母亲怀里,不停转圈。转了两圈之后,甘甜道:“杨可,停下来,妈妈要晕了。”松手之后,杨可发现还有一个年轻男子坐在客厅沙发上,道:“他是谁啊?”
  甘甜道:“叫哥哥。”
  杨可用审视的目光瞧着侯大利,道:“哪里跑来的哥哥?”
  甘甜道:“姐姐的丈夫。”
  由于特殊的家庭环境,田甜比寻常孩子的叛逆期来得早一些,很长一段时间仇视母亲,拒绝与母亲来往。杨可知道在江州有这样一个姐姐,从小到大,只见过数面,而且还有一次不欢而散。说实在话,她对姐姐没有什么感情。
  侯大利的目光没有离开杨可。杨可在十五六岁的年龄,穿了一件带有元宝领和泡泡袖的天蓝色连衣裙,随意挎着一个斜挎包,脚下是小皮鞋。她留了一头超过其年龄的披肩发,发梢还有点淡红色,比普通的中学生成熟。她的五官与田甜有六七分相似,满脸是未经社会毒打的幸福感。
  甘甜道:“叫姐夫。”
  杨可翻了一个白眼,道:“不叫,他们没结婚。”
  甘甜斥责道:“你怎么说话的?”
  “我说的是实话,都没有见过田甜几面。”杨可翻了一个白眼,转身进了卧室。
  甘甜对小女儿着实宠爱,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不忍在侯大利面前责备小女儿,道:“对不起啊,她和姐姐没有在一起生活过。”
  “妈,那我先走了。改天我们约时间去见一见田甜。”最初看见与田甜有几分相似的杨可,侯大利还有几分亲切。可是杨可对姐姐不恭,这让他对杨可的观感直线下降,对其未作评论。
  甘甜站在门口,目送女婿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口,一时之间,百感交集,颇有几分惆怅。关上防盗门,杨可探头出来,道:“那个人走了?”甘甜叹了口气,道:“他叫侯大利,是你姐的未婚夫。”杨可道:“长得挺帅,就是头发都白了,活像个老头。这人是做啥的?”甘甜道:“他是警察,和你姐在一个单位。”杨可撇了撇嘴巴,道:“既然和田甜在一个单位,为什么要让田甜去抓人?他那时做什么去了?躺在家里享清福。哼,假模假式的。”
  侯大利比杨可大了十二岁,这十二岁如一条天河,让两人产生了深深的隔阂,完全不能互相理解。侯大利没有了解杨可的欲望,杨可同样如此。
  侯大利坐上越野车,想了想与甘甜的谈话,便拿出小本子,记下与甘甜谈话时无意间获取到的信息。他原本还准备探望田跃进,拨通电话后,才知道田跃进和新婚妻子外出旅行了。
  8月12日下午2点,回到刑警老楼办公室,侯大利慢慢恢复了平静和理智。
  侯大利意识到从甘甜那里得来的信息非常重要,最关键的线索似乎不在当前,而是出现在十几年前。十几年前的旧事如宇宙大爆炸,持续影响到现在。这也就意味着侦办白玉梅案甚至是杨帆案不仅要盯着杨永福,还需要把目光前移,盯紧发生在九十年代的事,特别是1994年间的事情。
  侯大利如老僧般坐在窗前,一页页翻看笔记本,脑中涌出了各种信息碎片。信息碎片原本做着布朗运动,没有规律可循。某个时刻,一两个信息碎片发生了粘连,引起连锁反应,信息不断发生碰撞和融合。
  微风起,几片落叶飞舞,掉于窗台。
  良久,侯大利合上笔记本,来到会议室。在没有与甘甜见面之前,他提审李小峰的重点放在肖霄身上,现在增加了一个重点,通过李小峰的回忆增加对1994年诸多事情的了解。
  “为什么要深挖1994年的事?”江克扬对这个问题有几分不解。
  侯大利道:“白玉梅案发生在1994年10月,遇害时是秦永国企业的财务人员。”
  江克扬道:“李小峰在1994年也就十一二岁,还在学校读书。”
  侯大利道:“1994年是一个特殊年份,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发生,丁丽遇害,黑社会老大胡卫被枪杀,白玉梅遇害,甘甜被人用枪威胁,重案二组秦力和田跃进先后辞职。”
  江克扬这才意识到1994年确实不一般,道:“这么多事,让我捋一捋。”
  侯大利道:“这些事,我们还要持续讨论,今天先商量提审李小峰的事情。”
  商定审讯方案以后,侯大利和江克扬来到看守所,提审李小峰。
  走进四面墙,墙内特殊的肃杀之气让侯大利不由得想起了周涛。周涛原本也应该来到专案二组,参与侦办命案积案。谁知飞来横祸,遭遇了陈菲菲案,被关进看守所。一堵高墙,周涛和侯大利被分隔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区间,过着完全不同的人生。
  提讯室内,满脸沮丧的李小峰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有人进入,也没有抬头。直到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李小峰这才不情不愿地抬起了头。抬头见到侯大利,他有些羞涩,也生出了几分希望。
  走完必经程序,侯大利轻言细语道:“李总,我们过来核实一些情况,希望你能配合。”
  这一声“李总”让李小峰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如找到知音一般,道:“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我说的都是实话,就怕你们不相信。”
  “不管什么情况,说实话对李总最有利。”侯大利语调平静,如同对朋友说话一般。
  李小峰挺了挺腰,道:“我确实是在说实话,没有一句话是假的。如果说假话,五雷轰顶,天诛地灭。我估计你们不会相信。夜路走多了撞鬼,我就是撞了鬼。”
  侯大利道:“我想要看一看是什么鬼,是你内心的鬼,还是外鬼?”
  李小峰抬头看了侯大利一眼,想了想,道:“你问吧,我相信你。”
  “你认识肖霄吗?”
  “认识。”
  “讲一讲认识经过?”
  “我在金色酒吧认识的肖霄。当时我和几个朋友喝了酒以后,一起到金色酒吧玩。金色酒吧的歌手棒,气氛好,这在江州是有名的。我们进去的时候,肖霄恰好站在台上唱歌。她和其他打扮妖娆的歌手不一样,穿了一件那种男人穿的白背心,素净,又很性感。我觉得这个唱歌女子不错,便给吴新生打了电话,才知道在台上唱歌的女歌手叫肖霄。吴新生接到电话半小时左右,来到酒吧。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喝了酒。”
  “一起喝酒的有哪些人?”
  “有吴新生、肖霄,还有两个人,这是6月下旬的事情,那时天刚刚热起来不久。”
  “还有两个人,是哪两个?”
  “那天本来就喝了酒,有些头昏,另外的人实在想不起来了,是吴新生的朋友。我记得这里面的人就数肖霄年轻漂亮,我对其他人没有兴趣。”
  “有没有陈菲菲?”
  “没有,我是最近才认识的陈菲菲。”
  “你和肖霄有没有发生关系?”
  “你怎么知道我们发生了关系?”
  “回答问题,别反问。”
  在前面的对话中,侯大利客气地称呼李小峰为李总,让其放下包袱和抗拒心。这一句稍显严厉的“回答问题,别反问”又让李小峰感受到了压力,记起了自己阶下囚的身份:“那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有些醉意,直接回家。第二天中午,我给肖霄打了电话,约她到马背山庄园。肖霄果然很爽快地答应了,在约定时间,自己开车到马背山庄园。那天晚上,我们发生了关系。”
  “你和肖霄是什么关系?”
  “我和肖霄没有关系,要说关系,就是炮友。我们发生关系后,我给她买了包包,送了手表,还给了钱。我们是那种没有男女感情、纯粹打炮的炮友。”
  “你和肖霄发生过几次关系?”
  “我们是在6月下旬认识的,很快就发生了关系,在七八月有三四次约会。”
  通过一问一答,侯大利梳理清楚了肖霄和李小峰交往的时间和频次。在肖霄和李小峰交往的这一个时间段,肖霄还是邱宏兵的情人,而邱宏兵已经谋杀了他的妻子张冬梅。
  “你和陈菲菲发生过关系?”
  “前些天,我有客人,肖霄带着金色酒吧的炮姐、桐桐和陈菲菲来山庄。陈菲菲唱歌很好听,人也漂亮。我喜欢年轻漂亮和个子高挑的女生。四个人中,我就瞧上了肖霄和陈菲菲。那天晚上,我就和陈菲菲发生了关系。”
  “第一次见面,你们就发生了关系?”
  “男欢女爱,对我们来说很正常。”
  “你同时约了陈菲菲和肖霄,脚踩两条船。”
  “肖霄和陈菲菲不是我的女朋友,就是交往而已。”
  侯大利记下了李小峰和陈菲菲第一次发生关系的时间,8月8日晚和8月9日凌晨。陈菲菲死亡的时间是在8月11日凌晨。
  “你和陈菲菲第二次发生关系是哪一天?”
  “是8月10日。我9日离开江州,到总公司处理了业务。10日下午回江州,给陈菲菲打电话,约她到山庄。陈菲菲这种女孩子都喜欢抱大腿,我算是大腿吧。她接到电话,根本没有犹豫,爽快答应。”
  “你为什么不约肖霄?”
  “男人都喜欢尝鲜,陈菲菲更有新鲜感。我和肖霄就是炮友关系,彼此没有承诺。我喜欢她的肉体,她喜欢我的钱,仅此而已。”
  李小峰和侯大利都是江州的富二代,条件很接近。如果没有杨帆案发生,侯大利极有可能就是现在的“李小峰”,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成为侦查员的侯大利和成为老板的李小峰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生活方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思想观念相差十万八千里。
  李小峰在第一次被讯问时已经交代陈菲菲的死亡过程以及对她的抛尸过程。对其他人的调查、沿线的视频资料和现场勘查能够与李小峰的交代互相印证。
  只是,尸检报告出来以后,尸检报告的结论与李小峰的交代有明显出入。按照李小峰本人的说法,陈菲菲应该是在做爱过程中的特殊体位导致身体出现问题,他承认了自己的责任在于使用特殊体位。但是,他没有提到用药的事情。如果是不当用药导致陈菲菲身体出现问题,其责任明显要轻。这是一个疑点。
  李小峰根本不知道抽屉里有药品,但是,在头孢拉定盒子上有他的指纹,在内盒上有模糊的指纹,疑似他的指纹。让人比较疑惑的是李小峰交代了特殊体位导致陈菲菲的死亡以及他的抛尸过程,为什么要隐瞒抽屉里有药品?这让侦查员深感不解,是第二个疑点。
  陈菲菲案由江州刑警支队管辖,具体由重案大队侦办。省公安厅专案二组的工作重点是盯住与杨帆案和白玉梅案有关的所有案件,以及“挖两面人和幕后黑手”。在陈菲菲案中,专案二组想要弄明白是谁在操纵整个事件。
  由于意图非常明确,侯大利很注意回避诱导性提问。
  在山南政法大学读书时,教授反复提醒过,复句极有可能带有诱导性。比如下面这个例子:你在2009年7月7日去阳州的目的是不是要让五哥把账款交给你?这就是一个明显的诱导性问话,在其中预设了两个内容:时间和地点。这句话是一个复句,要把它变成非诱导性发问,需要这样拆解:第一句,2009年7月7日你在哪里?第二句,你为什么要去那里?拆解后的两个问题都是单句,不再属于诱导性发问。
  简单句的问话也不一定都是非诱导性的,连谓结构(有两个谓语)单句容易演变成诱导性发问。比如,你在2009年7月7日驾车去阳州的目的是什么?
  这句话并不是一个复句,只是一个连谓结构单句。但这也是诱导性问话,里面预设了方式和地点。要把它变成非诱导性发问,需要拆解成三个问题:2009年7月7日你在哪里?你是怎么去的那里?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当一个句子里的谓语只有一个,且起到修饰作用的部分(定语、状语、补语)越少时,句子的诱导性就越小。因此,制订审讯提纲时,侯大利会在讯问前再次检查自己的提问提纲,着重查看每一个问题在句式上是否都是单独谓语的单句,每一个问题中起修饰作用的部分是否都做到了最少化。这种用语法结构来衡量的方式简单又有效。
  讯问到此,没有发现肖霄操纵陈菲菲的线索。侯大利稍稍停顿,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又重新翻了翻审讯提纲。
  “你在8月10日回江州,谁还知道?”
  “驾驶员,还有总裁办的人。”
  “你约了陈菲菲到山庄,有谁知道?”
  “还是驾驶员,我在车上打电话,没回避他。等到陈菲菲上山,清洁员和厨师就知道了。听陈菲菲讲,她接到电话时在打麻将,打麻将的人是肖霄、桐桐和炮姐。陈菲菲还借了肖霄的车。”讲到这里,李小峰想起了这四个女人各有不同的滋味,越发觉得自己落到这个处境生不如死,一时之间,悲从心来,惶恐不安。
  侯大利梳理了今天得到的信息,再和第一次讯问得到的信息进行对比,道:“陈菲菲拿驾驶证的时间不久,技术很一般吧,肖霄愿意把自己的宝马车借给陈菲菲,很大气嘛。”
  李小峰道:“和陈菲菲比较,肖霄确实比较大气。我都是主动给她买东西,不管买啥,她都大大方方接受。我看得出来,她没有因为拿了我的东西就刻意讨好我。陈菲菲不一样,我给了她一个包,她两眼放光,是发自内心喜爱,看我的眼神立马就不一样。”
  侯大利笑了笑,道:“你经常送包?”
  看到侯大利脸上终于出现笑容,李小峰也松了口气,自嘲道:“女孩子都喜欢名牌包,我让人到国外采购了一批,价格不贵,牌子响,遇到感觉不错的,就送一个。”
  在2008年金融危机之前,肖霄家里的经济条件还不错。后来,父亲肖卫星生意彻底失败,欠下了一家人靠工资永远都还不清的债务。肖家破产,负债累累,彻底沦为社会底层。肖霄用过名牌包包,陈菲菲则没有用过,两人面对名牌包时的心情并不相同。李小峰虽然夸肖霄大气,其实更喜欢陈菲菲那种狂热的目光。面对这种目光时,他在女人面前才更有强烈的心理优越感。
  聊到此,陈菲菲和肖霄的关系基本清楚,很难再深入下去。侯大利开始有意识地进入闲聊模式,试探着询问九十年代发生过的事情:“我在江州一中读高一的时候,你应该是在江州学院读高三吧。”
  “嗯,我比你要大个两三岁。”李小峰原本说知道当年轰动一时的杨帆案,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个话题不适合在此刻提起。
  “在我印象中,杨国雄的儿子杨永福也在江州学院,你们当年能玩得到一起吗?”侯大利在纸上随手写了1994年,轻描淡写地问道。
  侯大利莫名其妙提起这个话题,让李小峰多少有些意外,道:“我读高三,杨永福读高一,接触得不多。我们两家的企业还存在竞争关系,有一段时间势如水火,杨永福见到我就吹胡子瞪眼,恨不得和我打架,玩不到一块儿。”
  侯大利道:“我没有在企业工作,隔行如隔山,有些事不太明白。杨国雄当年是什么情况?”
  “杨国雄死了好多年了。”
  “随便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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