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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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此留难,好让人知晓,洪家并未对徐家千依百顺,或使她知难而退,乖乖嫁入洪家?
  “若大将军不弃,晚辈愿以一己之力临摹。”阮时意不急不恼,不卑不亢。
  洪朗然扬眉:“你?”
  “晚辈自当不遗余力,圆太夫人遗愿。”
  她搬出“遗愿”二字,显得洪朗然的一再为难,太无情无义。
  洪轩正要打圆场,不料阮时意摆手,命丫头捧上大大小小的锦匣。
  “大公子所赠,皆购于徐家铺子,我没理由先赚您的钱,再收受您的礼。心意已领,原物奉还。”
  她迤迤然起身施礼,笑容疏淡如水,略带冷凉。
  “晚辈不便进出大将军的府邸,恳请将晴岚图带走。十日之后,必定还您满意的临摹之作。”
  洪家父子对望一眼,心知这回或多或少惹恼了她,不由得脸色微变。
  *****
  当夜,如墨绒织就的苍穹覆盖京城,半月高悬,柔光倾泻。
  画室内,阮时意细看重归于手的《万山晴岚图》,备上相应画具,小心翼翼依尺寸裁纸。
  沉碧在侧细细研磨松烟墨,抬眸悄悄觑向自家主子,“姑娘,静影一连几日不见踪影……”
  “嗯,”阮时意漫不经心应道,“徐二爷命她出去办点事儿。”
  自那日她微露不悦,徐明裕已识趣地让静影保持距离,只在出门时远远跟随。
  阮时意知那小姑娘情况特殊,没往心里去。
  当下,她比划一阵,以淡墨勾勒轮廓,落笔轻柔如烟云。
  然而半柱香后,她意识到,临摹一事于她而言,未免太过托大。
  姑且不谈徐赫此作大气磅礴、繁华葱荣,大景肃静苍茫,小景精致怡人,单单是她笔法生疏多年,又不擅长山水画,难得其中三分意韵。
  过份!这人早在三十六年前已登峰造极!还让不让人活!
  关键是……她干嘛自取其辱?
  但若去求他,他势必得寸进尺,借机要求复合。
  晴岚图由她切割赠人,理当由她尽力索还。
  夜深人静,她让哈欠连连的沉碧先行回屋歇息,决定孤军奋战至天明。
  随手把墨发绾起,明媚脸容尽是严肃专注。
  窗外淡薄月华叠着案上烛火,映照山山水水的灵动气魄,亦勾画她精雕细琢的眉眼。
  勉强定好大致布局,她挺直纤腰,活动筋骨,忽听窗外传来低沉醇嗓。
  “洪朗然企图拿我的画,拐骗我媳妇当他儿媳妇?”
  阮时意心惊肉跳,手中狼毫砸落,毁了她辛苦一夜的初稿。
  这场景,似曾相识。
  她忿然转头,瞪视窗边那溢满酸气的俊颜,触及他微含灼热的目光,心底没来由添了一丝难言躁动。
  ——徐三郎,可知此刻的你,像极了……夜探香闺的采花贼?
  第22章
  初秋素月清辉浸润下,徐赫眸光越发深邃。
  世上最美好的两种光华交叠,堪比出尘仙气与人间烟火气互融,似幻似梦。
  瞳仁深沉如桃花潭水,眼尾因气恼而略微拉出好看的弧度。
  新留的浅青胡茬,配上分明的轮廓,散发细腻雅味与成熟痞气,神秘且危险。
  阮时意忘了谴责他的不请自来,也忘了询问,此行所为何事。
  隔窗而立,对视半晌,她小声道:“他们父子所言……你从何得知?”
  “我潜入洪府,听了几句……”
  “你胆子也忒大了!你就不怕被……”
  “怕什么?”徐赫哼哼而笑,“那爷儿俩自认为无人能敌、无人敢招惹,疏于防范;二来全神贯注盯着你,哪有闲工夫留心窗外?”
  “那……你大半夜跑来做什么?”阮时意总算想起最该问的问题。
  他满脸无辜:“你让我揭裱的呀!揭绢尚可,揭纸技术分外复杂,稍不小心,无法挽回。我又不是装裱师傅,近来日日钻研,成功揭下了几幅……“
  他边说边探头张望:“你在临摹我的画?要帮忙不?”
  阮时意正为不得其法而窝着火气,闻言薄愠:“我既答应亲自画,就不该作弊……”
  “嘻嘻,人家要求徐家后辈亲手画,你哪里算‘后辈’,明明是祖宗!”徐赫揶揄两句,复问,“咱们儿孙当中,真没一个能画的?”
  阮时意迟疑须臾,终归缓缓摇头。
  徐赫眼底掠过欲说还休的遗憾,“是……我的缘故?”
  “算是吧,你以作画名义出游,引发一连串祸事,我为此弃笔,儿子们哪里还存半分心思?”
  阮时意垂眸掩盖心虚。
  徐赫翻身入屋,挪步行至她跟前,双手递向她,却又凝在半空。
  澄明长目定定注视她,眼波柔软如水。
  “阮阮,我回来了。”
  良久,他嘴里蹦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阮时意知他言外之意,不忍再用“物是人非”之类的言辞打击他,改口问:“你有足够把握,完好无损揭裱?”
  “可冒险一试,”徐赫掐指算数,“若顺利换回洪家这幅,咱们将有三段在手,别的等不及了!得趁皇帝小子没来及抢,赶紧揭开看个究竟。”
  阮时意也恐夜长梦多,撑不到祖父说的“四十年”期限,遂回身取钥匙开锁。
  回头见徐赫蹙眉驻足画前,她抢先开口,“想笑尽情笑。”
  “分别多年,我在你印象中不剩半点好处?”徐赫无奈语气漫溢淡淡凄凉。
  阮时意没接话,将《万山晴岚图》的第二段及最末一段交至他手上:“你若得空,不妨向书画院的同行打听另外的下落,我也试着从画材买家探听……”
  “往后不去书画院了?”
  “你不是嫌我晃得你难受么?自己偏要隔三岔五跑来!”
  “我是为你爷爷的遗命,并非……全为你。”
  某人死要面子,口是心非。
  阮时意已逐渐适应他故作不在乎、却总禁不住撩拨她的矛盾言行。
  毕竟,她内心也矛盾重重。
  既知不可能过上他所期待的“恩爱夫妻”生活,又觉他无辜可怜,狠不下心拒绝到底。
  至于徐赫,应是想与她一处,却于相处间日渐理解她心境的巨大变化,故而没敢过份勉强她?
  双双进退维谷,徘徊不前。
  *****
  “阮阮,这几管笔,不适合画山水;此外,你下笔时,应取势为主,大的走向结合相应皴法,别着急抠细节……”
  徐赫实在看不下去,出言提点几句,给她换了一支兼毫,仔细纠正她的持笔姿势。
  他鼓励语调温柔带哄,如同教导未开蒙的孩子,一本正经握她的手,蘸墨舔笔。
  恍惚间,阮时意仿佛回到他拜入阮家门下那日。
  一如昔年,他衣上伽南香、砚中浓墨香与风里繁花香紧紧围困着她,令她喘不过气。
  与此前截然不同的是,他的手不再滚烫,微微渗出温凉,覆在她渐热的肌肤,反倒予以她心平气和之感。
  徐赫前胸贴着她的后背,右手力度比她大上几分,笔墨逸动,力透纸背。
  或许觉察她全然放松、任凭拿捏,他伸出左手掌心轻压她的胸腹之间,语带不满:“你瞧你!连气也没凝住,难怪手发抖,画得松松散散!”
  阮时意本就因他的贴近略感烦躁,再被他突如其来摸一把,整个人如着了火,平素的淡定与沉稳统统抛到九霄云外。
  见他的手半寸未移,她嗫嗫嚅嚅:“你动手动脚做什么?”
  “你胡思乱想做什么?”徐赫咬牙,“我好好教你用劲、落笔,你连如何吐纳也忘了?”
  阮时意本想解释,自己不适应与男子过分亲近,终觉此言别扭,遂轻咬檀唇,半字未语。
  徐赫因长久沉默,觉察出她难得的忸怩。
  他伸臂环上她的纤腰,低头冲秀颈呼气,激起她一阵颤栗。
  “又不是没抱过,有何紧张?”他细嗅她的发,恶作剧般以鼻尖摩挲她的耳廓,“口口声声说自己年纪大,是老太婆……老太婆会害羞么?”
  “画、画你的画!少、少说废话……”阮时意稍稍挣了挣。
  “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徐赫唇畔衔笑,“阮阮,你可曾想过,自己未必如想象那般……心如古井、波澜不惊?”
  阮时意恼羞成怒:“不画?赶紧滚!”
  “我若要‘滚’,定然抱你一块儿滚……哎哟!”徐赫被她以手肘猛地一撞,不由自主呼痛,“好了好了!我不逗你就是!”
  他唯恐她动真怒,决定暂时妥协,重新以一板一眼的端肃态度,助她定初稿。
  阮时意竭力平定心绪,用心感受他手腕力量的起伏变化与笔锋游走的流转顿挫。
  毫尖连着心尖,笔颤心动,笔走心移,破墨而下。
  心间千头万绪,一点点在洁白宣纸上漾了开来。
  夜月无声西沉,灯火跳跳突突,一双俪影案前紧贴,笔下山水于线描拖带种交织而起,跃然而出。
  两颗心已有半生未曾挨得如此之近,他的狂肆,她的焦躁,渐渐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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