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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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檀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她似乎是跌入了一个极为冗长的梦境。
  梦里有幼时爹爹给她推秋千,那秋千推得极高,仿佛能飞出侯府高墙, 望见上京城里夏日摇曳的柳絮, 秋日金黄的银杏, 还有冬日纷飞的大雪。
  一转眼,又到了她的笄礼,明珠熠熠, 高朋满座,她穿了身明艳繁复的锦裙,锦裙上豆蔻枝头的金雀都纤毫毕现, 笄簪上南珠的光泽也清晰莹润。
  还未待她走向笄者,画面恍惚一转,又至那日新婚。
  喜红璀璨满目, 夫君执喜秤,挑开她的大红盖头,她与夫君交杯,而后她又垂首, 惴惴不安地给夫君解起腰间玉带。
  忽然,一支冷箭从窗外射进来,她就那么呆怔看着,夫君却忽地往她身前一挡——
  “夫君!”
  明檀倏然睁眼。
  她眼前空白了瞬,待眸光回拢,才发现眼前是浅粉色的帐顶。
  原来是梦,幸好, 幸好只是场梦。
  她心跳极快, 背脊也生出层薄汗。
  缓了好一会儿, 她想起身,可肩头传来的疼痛拉扯又让她面色“唰”地一下煞白,她重新躺了下去,再不敢乱动。
  “小姐,您醒了!”绿萼恰巧进来换水,听见动静上前,她不可置信地捂着嘴,眼眶发红,“小姐,您终于醒了!奴婢快要担心死了!”
  “无事……”明檀张口,喉咙却干涩得很,说出的话好像没声,身上也软绵绵的,使不上劲。
  见她秀眉紧蹙,艰难吞咽,绿萼欣喜之余,也不忘上前给她喂水润嗓子。
  “来,小姐,慢点喝。”
  沿着杯壁小啜了几口,明檀总算是活了过来,嗓子也有声儿了:“我还在……别玉楼?”
  这帷帐,这房间,都与她昏死之前所见的一般无二。
  绿萼忙点了点头:“封太医说,您醒之前不宜妄动,您身上刚清了毒,虚弱得紧,再加上马车颠簸,来回挪动容易致使伤口开裂,所以殿下直接封了别玉楼,让您在此养伤。
  “您放心,里里外外伺候的都是咱们王府的丫头,断不会让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接近分毫,外人也不会知您在这楼里头的。”
  她以为明檀是嫌花楼脏晦,特地解释了番。
  然明檀只注意到:“我中毒了?”
  “是呀,那箭矢上淬了毒,幸好封太医医术高明,再加上殿下及时封住了您周围穴道,这毒才不至于四下扩散。”绿萼想想都觉得后怕,“不过封太医说了,此番中箭中毒,小姐元气大伤,待伤好后,至少得调养个一年半载才能完全康复,还有这右手,以后万不可再久做女红了,好在捡回条命,若是再往下射些,以后可让奴婢怎么活!”
  明檀想说些什么,可见屋外昏沉天色,她忽然问:“我昏睡多久了?”
  “您都昏睡整整五日了,奴婢险些以为您醒不过来了呢。”说到这,绿萼的眼泪更是收不住。
  五日?
  明檀蒙了。
  “那夫……王爷,已经出征了?”
  “大军已经出发五日,可您迟迟不醒,殿下为了照顾您,便留了下来,只不过今夜也必须出发了,听说再晚便赶不上大军……”绿萼一拍脑袋,“糟了,殿下方才来看过您,见您没醒,去换戎装了,这会儿该不会已经走了吧!”
  她急急忙忙起身:“奴婢这便去给殿下通传,殿下这几日一直守着您,您一直没醒,若能在走之前知道您已转醒,殿下在战场上也定会心安许多的。对了,还得将这信儿给老爷夫人传去……”
  明檀还怔在某人即刻就要离京的消息中没能回神,迟缓片刻,才想起叫住绿萼:“你方才说什么?老爷夫人?”
  “您瞧奴婢这脑子,一高兴都忘了告诉您,老爷洗刷冤屈了!”
  绿萼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满脸欣喜道:“这通敌叛国一事,原是太后陷害,那些个信件亦是伪造,通敌叛国的可不是老爷,而是宿党余孽与老爷从前的部下!
  “说起来,老爷那部下可真不是个东西!老爷一力举荐他接任阳西路帅司,他竟通敌叛国,背叛大显,还妄图栽赃老爷!好在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大理寺已然查清真相还老爷清白了!”
  明檀闻言,指骨微屈,脑袋空白了瞬。
  爹爹洗刷冤屈了?
  所以,抓捕爹爹到底是一时的权宜之计,还是他终究心软,放过了靖安侯府?
  明檀出神的这会儿,绿萼已出门通传。
  江绪带上一队精兵正要出城,忽闻绿萼前来通禀,他沉默片刻,抬手示意众人停下:“半个时辰后准时出发。”
  说着,他利落翻身下马,穿着一身戎装,径直去见明檀。
  ……
  内室珠帘晃动。
  明檀放空许久的思绪被这晃动声拉扯回来,她抬眼,对上江绪由远及近的视线。
  他是惯常的沉默,走至床榻边,撩开下摆落坐。
  “感觉如何?”他嗓音略哑。
  明檀没应声,忍着疼,翻身转向里侧。
  可江绪又将她翻了过来:“朝里会压伤口。”
  明檀也没驳他,就是不出声,也不看他。
  他定定地凝望了会儿明檀,又拨开她清瘦小脸上散落的发丝,声音不高不低:“半个时辰后,我便要出城,此去少则半载,长则一年,有些话,不管你相不相信,我还是应与你解释。
  “你父亲之事,乃将计就计之策。你父亲早已知晓,并全力配合,所谓通敌信件,亦是你父亲亲手所造。兹事体大,稍不注意便会打草惊蛇,所以只能瞒下,回京之后没有立时回府,也是要钓宿太后的精箭手上钩,我并未有算计靖安侯府之意。”
  半晌,他又补了句:“至少,如今没有。”
  秋猎皇帐相谈,他接下彻查郭炳茂与北诃互通的差事,还未回銮,便派遣津云卫秘密前往北诃,阳西路有定北军驻军,两厢合作,很快便查清互通原委。
  郭炳茂手中虽无调兵用兵之权,可怎么说也是执掌阳西路的一路帅司,意欲向他行贿的官绅多如过江之鲫。
  他这些年一路升迁,手中权柄越来越大,欲望自然也越来越多,再加上宿家安插进他后院的美妾煽风点火,他这原本在靖安侯手下老实忠诚的猛将,心思也慢慢开始活络起来。
  只不过他虽贪贿,却并无叛国之意。奈何天意弄人,北诃手中握有他在阳西路收受贿银之证,以此相胁,还给出大批金银许诺。
  通敌叛国是何等大罪!
  郭炳茂自是万不敢犯!
  前后皆为绝路,可收受贿赂至少不用累及家人性命,思索再三,郭炳茂决心自陈己过上达天听。
  可他请罪折子都写好了,北诃那边竟又传来消息,说是知他手中并无实权,也无需他多做什么,帮北诃与靖安侯搭上线即可。
  郭炳茂动摇了。
  搭线而已,且也只需靖安侯在关键时刻动动手脚,成败与否,大都牵扯不到靖安侯身上,更牵扯不到他自己身上。
  查清此事来龙去脉,成康帝即召明亭远进宫。
  依成康帝的意思,北诃既有此意,不如将计就计,拿乔几个回合,再与其假意互通,探其虚实套取情报,拿到关键信息,就立即以通敌叛国之罪将其下狱。
  如此一来,便有了堂堂正正的理由,先发制人出征北诃,一路攻向羌虞,收复荣州。
  此事筹谋已久,阳西路那边,定北军三路驻军已由自南律直赴西北的沈玉接管,上京出诏之际,沈玉也拿下郭炳茂,全权控制阳西路,并向北诃攻进,打北诃一个措手不及。
  待到江绪所率大军出征,无可回转,这罪名就可尽数转嫁至宿太后身上。
  宿太后作恶多端,眼看着是不行了,总不至于从前种种只宿家人代她受过,她还能风风光光以太后规制葬入皇陵。
  可一国太后,轻易不可动,先前宿家妄图发动宫变,满门遭难,唯宿太后没留下半点把柄,称病避居寿康宫,全身而退,如今也只有罪无可赦的通敌叛国,才能让她得到应有的惩罚了。
  江绪说完,明檀静了好一会儿,忽问:“如今没有算计靖安侯府之意,所以从前有的,对吗?”
  其实有些事很明显,从前赐婚,也是皇上与太后抢着要赐,陛下不放心爹爹手中兵权过甚,一时打压不下,又不想爹爹被太后拉拢,所以才先截下了这桩婚。
  只是她从前未想,截下这桩婚,陛下想要的也许不是拉拢,而是让其彻底消失。
  江绪没出声,权当默认。
  明檀又平静道:“你如今未有,然陛下仍有。通敌一事,爹爹根本没有不配合的权利。他若乖乖配合,就还有如今日一般的转圜,若不配合,这罪名生扣在爹爹头上,也并无不可,这将计就计半真半假,也是在暗示我爹爹,君主永远不可能对一个无法全然信任又手握重兵的臣子放下戒心,识相的,事毕之后上缴兵权才是正理,我说的对吗?”
  “不是你想的这般。”
  “那是哪般?”
  此话,江绪又无从解释,成康帝虽未挑明,但心中大约,就是这般作想。
  他忌惮靖安侯,也不能全然信任靖安侯,即便知其并无反心,也要夺其兵权才能彻底心安。
  今次种种,虽是将计就计,可让靖安侯身陷囹圄感受万般滋味,难说没有暗示他,为君者对掌兵之将有多忌讳的意思。
  半个时辰在两人交互的沉默中拉扯殆尽,窗外升起将领发出的信号。
  江绪起身,凝视着明檀,沉声道:“不管从前如何,你又如何作想,我心悦于你,所以只要你一日是定北王妃,我便会不计代价,保靖安侯府一日满门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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