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座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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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雀仙境虽然名叫仙境, 但里面所居的并非神仙, 而是一种半仙半妖, 血统混杂的异人。
  他们是修真大陆上与仙人最相似的存在, 又被称为“羽民”。
  羽民世代远居于九华山迷阵之中, 拥有自己的桃花源, 显少插手人间事务。但他们体内毕竟不全是仙人的血, 也有一半凡俗骨肉,因此也未能全然超脱,常会于修真界秩序动荡, 岌岌可危时现身,以其强大灵力襄助凡人度过难关。
  墨燃前世闹得翻天覆地时,羽民便曾经大批出现过。但他们的实力终究比不过将禁术修炼到如臻化境的人界帝尊, 最后所有羽民都被墨燃赶尽杀绝, 他踩着腥臭的血,踩着满地残损的焦羽。
  一把火, 朱雀仙境毁于一旦。
  那真是极疯狂的一段记忆, 甚至事后墨燃想起来都会冷汗涔涔, 湿透背心。只觉得当时的自己像是被恶鬼附身一般, 残酷得厉害。
  不过眼下, 他显然还没有和羽民交手的实力。事实上因为种族优势,大多数修仙之人的灵力都在羽民之下, 整个死生之巅能和他们过招的,目前恐怕只有那几位出类拔萃的长老。
  薛蒙无意中看到了墨燃的脸庞, 吓了一跳:“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苍白?”
  “没什么。”墨燃睫毛虚落, 低声道,“方才跑得急了些而已。”
  羽民临世,正是上辈子师昧悲剧的起始,墨燃整颗心都悬到了喉咙口,他原以为这件事情要再过一段时间才会发生的,为何这一世,这么多东西的进展都变得和往日不一样了?
  冬日的死生之巅,一轮虚弱的残阳挂于天穹,漫漫散照出一层死白的光辉。
  墨燃站在日头下,不由地拉住了师昧的手。
  师昧微愣:“怎么了?”
  “……”墨燃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薛正雍的声音适时响了起来,他说的话倒和上辈子没有太大的区别。
  “今日召诸位于丹心殿前,只因时隔八十余年,羽民仙使再度临世。和八十年前一样,仙使离开桃花源,来到人间,是因为卜得人间危难将至,特来相援。”
  他顿了顿,转头慢慢环顾下面黑压压的门徒。
  “诸位知道,鬼界结界虽为始神伏羲所设。但百万年来,结界逐渐削弱,每隔数十年,结界就会再次破损。这些年来,鬼界结界的力量已日趋薄弱,尽管有诸位鼎力相助——”
  薛蒙小声哼道:“爹爹真是胡言乱语,明明几乎都是师尊一个人在相助。”
  “尽管有诸位鼎力相助,而然鬼界的漏洞越来越大,终将与数十年前一样,完全溃散。届时万灵降临,百鬼袭世,人界和鬼界将打破界限,凡人将饱受疾苦。为了避免这般惨剧,羽民仙使将在所有的修真门派遴选出几名灵力天赋最为合适的人选,前往桃花源封闭修炼。”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羽民要选人带去桃花源仙境进行修炼?!
  所有弟子的惊异中都生起了丛丛叠叠的兴奋,不论天赋如何,也都或多或少生出了些暗暗的期待。
  惟有墨燃一人毫无喜色,眉梢眼角还隐隐透出一层忧虑。他平日里善作伪饰,教人辨不出真假,然而此时此刻,竟是掩饰不住心中情绪——
  此一事,事关师昧生死。当年,师昧就是被羽民选走,去桃花源修行的。他归来不久后,鬼界漏洞出现了一次大规模溃散,大批亡灵从地狱爬至人间。
  在那场浩劫中,师昧与楚晚宁并肩作战,他们一人站住一边阵脚,携手修补那个最大的缺漏。然而,师昧的力量终究还是无法和楚晚宁齐平,数不清的厉鬼见阳界将要关闭,便同仇敌忾朝着师昧扑杀而来,千军万马化作通天彻地的煞气,在瞬间将努力维系着结界平衡的师昧贯穿!
  邪煞诛心,亡魂穿魄。
  楚晚宁没有抬手相互,没有丝毫阻拦,他在师昧从蟠龙柱顶端倒坠而下的时候,选择了用尽全部的法术,将师昧未及补全的结界,以一人之力尽数封合!
  那天飘着大雪,师昧从高台上飘落,就像万千晶莹中毫不起眼的一小片。
  飘雪漫天尽是,无穷无止。于是有谁会在乎哪一朵六棱冰晶行将融化,就像代代无穷的凡人,从生到死数十年,除却至亲,有谁会在乎一个寻常人的死。
  大雪中,烽烟里,墨燃抱着呼吸渐弱的师昧,跪着求楚晚宁看一眼师昧,救一救师昧。
  可是楚晚宁最终仍是转了身,选择投向了皑皑雪原,选择了成全他自己的众生大义,于是师徒之情,一朝泯灭。
  多可笑啊。
  楚晚宁喜欢的东西,在乎的东西,追求的的东西,都是那么可笑。
  比如楚晚宁他喜欢听雨赏荷,喜欢杜工部期期艾艾的诗,对仗严谨到了一种诚惶诚恐的地步。
  比如楚晚宁会在乎春草又活,秋蝉又死,会在乎哪里又有硝烟起,哪里庶民不得生。
  再比如楚晚宁也一直教他们,有道者,众生为首,已为末。
  可墨燃想,去他妈的众生!
  那些人他不识得,不在乎,是死是活,与他而言算什么?
  楚晚宁的雨里或有无处可归的荒魂在喃语,草木里溅着流民的浊泪,他墨燃可觉乎不得。他的雨就是普普通通的雨,草木是寻寻常常的草木。苍生就是写在纸上的两个字,谁他妈的在乎。
  所以他想,楚晚宁虚伪,卑鄙,满口仁义道德,仿佛心怀天下,可是他那狭小至极的心胸里,却连个徒弟的位置都吝于给予。
  后来他曾逼问过楚晚宁,问他你心痛吗?你会不安吗?你说众生为首已为末,可你还好好活着,你让师昧听了你的话去死了!是你害死的他,你这个伪君子,你这个骗子!
  你还有心吗?
  师昧从高台上跌落的时候,他在喊你啊,他在喊师尊,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你为什么不救他……你为什么不救他!!
  楚晚宁,你的心是石头做的。
  你从来……
  都没有在乎过我们。
  你不在乎的……你不在乎的……
  后来的事,就是那样了。
  楚晚宁成了修真界人人敬之爱之的无冕之王,没有人会在乎死去的人,师昧的尸骨就像一级不值一提的石阶,被胜者踩于足下。
  他拿一个禀赋不足的徒弟,换来了河清海晏,所谓的天下太平。
  没有人会说他是错的。
  只有墨燃瞧见了他额前的冠冕,如此辉煌,是由死人的骨头铸成,是师昧的死成就了他。
  恨到肺腑里。
  “喂,小仙君。”
  “喂——”
  忽然有一抹温良的手,触上了他的额头。墨燃猛地一惊,从黑黢黢的回忆中脱身,倏忽睁开眼。
  面前是张艳若芙蕖,明如流霞的娇嫩脸庞。一位羽民仙使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他跟前,正冲他微微笑着。
  “如此大好机会,小仙君怎的在走神?”
  “啊,仙子姊姊莫怪。”墨燃担心让人看出异样,勉强打起精神,朝羽民仙使笑道,“我这人喜爱想入非非,见姊姊们来了,心里头就盼着能被选中,也好见识见识桃源仙境是什么模样,这不由地就沉浸了,失仪、失仪。”
  原来在墨燃失神回想的那会儿,羽民已下来开始遴选合适的人。也亏得他前世对此一劫最窥不破,竟是满腹纠缠,连周围的动静都不曾觉察。
  那羽民仙使又是嫣然一笑,然而甫一开口,却说了句令墨燃怎么也没有想到的话:“我瞧你灵力纯澈,修为和资质也是难得,你若想去桃花源,便随我去罢。”
  墨燃:“……”
  墨燃:“!!!”
  去桃花源?
  前世明明只有师昧和楚晚宁两人被选中了,为何这世会——
  他吃惊之情溢于言表,索性被羽民垂青本就是件值得惊愕的事情,因此周遭之人也并无奇怪,只用羡艳的目光朝他望着。
  墨燃被羽民带上了丹心殿,在最初的惊异后,他剧烈跳动的心脏慢慢平息下来,眼中却流露出了一丝无人瞧见的狂喜。
  这一世,果然有些许事情变了。
  虽然此刻他还不知这些变化究竟是福是祸,命盘又是因何而改,但至少他也可以去桃花源了,只要他也跟着羽民修习了术法,届时修补结界的重任就未必会落在师昧身上。
  他是个粗人,活了两辈子,也不知道什么叫众生为首,己为末。
  但师昧是世上待他最好的人,在这个人面前,什么都不再重要。
  包括自己这一具皮囊,半缕归魂。
  只要师昧活着,他都可以不要。
  然而,待当羽民把所有人都选好,聚集在丹心殿前时,墨燃却发现这次的阵容竟和前世全然不同了。
  师昧依然在当选人之中。不过,因为在闭关修行,楚晚宁缺席了遴选,所以最后选中的人并没有他,取而代之的,竟然是璇玑长老门下的那个小弟子夏司逆。
  更令墨燃诧异的是,薛蒙居然也受到了桃花源的邀约,用仙使的原话说:“你身上似有勾陈上神的佩剑余威,有些意思。”
  渺渺钟声自不远处的通天塔响起,浑厚悠远,回荡在整座死生之巅。
  “下修界死生之巅,所收仙君为薛子明,墨微雨,师明净,夏司逆,共四人。”为首的羽民仙使在与薛正雍沟通后,放出一只传音鹩哥。
  她抬着手,让羽毛鲜亮的鸟儿停栖于指尖,朗声继续道:“今日见此四人,天资合适,秉性纯质,为良人妙才。特禀明上仙。”
  说罢,纵鸟飞去。那鹩哥记下了她的话,扑腾着强健的羽翼,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高天之中。
  去桃花源修炼仙术,是比求得神武更为难得的际遇,没有人会拒绝。又因为所炼仙术是为了抗御鬼界结界大规模的溃散,此为修仙者的担当,更没有人可以拒绝。
  修行时间短则数月,长则三五年,均无定数。
  羽民倒是并非不近人情,见岁末将至,特意说让他们好生过了除夕,之后再带他们前往九华山桃花源。
  墨燃想到不久之后将要与师昧一同前往桃源修炼,不由得心中喜悦。但这种喜悦却并未持续太久,就慢慢地消退了下去。他起初还并不明白是因为什么,直到有一天路过死生之巅的南麓,他抬头看了一眼结界严合的红莲水榭。
  墨燃的脚步经不住慢了下来,最后不动了,停在原处,仰头望着云烟浩渺的远山。
  楚晚宁闭关已经三月有余了。
  这一世,对这个人的仇恨似乎渐渐淡去……即使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忘却楚晚宁抛弃他与师昧二人时的嘴脸,但有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恻隐,会心乱如麻。
  夏司逆跟他走在一起,此时见墨燃神色有异,又见他盯着南峰出神,心下微动,问道:“怎么了?”
  “小师弟,你说我们走之前,他出不出得来?”
  “……他?”
  “啊。”墨燃愣了一下,回过神,冲着楚晚宁笑了笑,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觉得这个小师弟着实乖巧懂事,也是十分喜爱,“我说的是我师尊,就是玉衡长老。”
  楚晚宁:“原来如此……”
  墨燃叹了口气,喃喃道:“他以前从来没有闭关这么久过。难道在金成池,真是伤的重了?”
  这是他许久以来,第一次主动提及自己师尊。
  楚晚宁明明已知不可能,却仍忍不住问:“你……可有些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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