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山】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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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燃不吭声了。
  若非这一场大梦, 他竟不知自己内心深处藏着这样触目惊心的怖惧, 怖惧楚晚宁的死亡, 怖惧对于师昧情感的诘问, 怖惧这一生一世, 其实只不过是自己的黄粱一梦。
  他垂下头, 不知是破梦寒水起的作用, 还是别的缘由。
  他觉得冷,冷得发抖。
  楚晚宁从地上站起来。这里眼睛太多了,他与墨燃并不能有更亲密的举动, 何况方才墨燃在噩梦之中不住地抱着他,唤他的名字。若不是他极力钳制,怕是就要当着众人的面被墨燃压倒在地上——尽管这一切最终并未发生, 但是墨燃的情绪那样激烈, 他不知道周围有多少人已觉察出了异样的端倪。
  楚晚宁缓缓起身,坐得有些久了, 腿脚酸麻。
  薛蒙下意识地抬起手, 却不知为何, 最终却没有上前搀扶。倒是师昧伸手, 轻声道:“师尊, 你缓一缓。”
  低落睫毛,楚晚宁不多说话, 也不解释,只将原本就已散乱的外袍除下, 白衣哗地招展, 飘然落在了墨燃肩头。
  “披着,等药的寒气消了,再还我。”
  墨燃也不敢多去看他,低声道:“是,师尊。”
  其他人都在仔细查看着殿内景象,或者是查看是否还有暗器机关,就都散了。薛正雍问了墨燃几句,见侄儿无恙,拍了拍他的肩,也往众位掌门所在的地方大步走去。
  薛蒙却没有走,等众人远去,他倏忽俯身,左右看了看,而后压了嗓音,低低怒嗥:“你方才究竟梦见了什么?”
  墨燃:“……”
  薛蒙咬牙:“问你话呢。”
  “都不过是梦而已。”
  “那都是你心里头想的东西!”薛蒙眼中的光都有些乱了,他极是心焦,“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你是不是……”
  “我梦到我杀了人。”墨燃因为彻骨的寒冷,而微微发着抖,嘴唇也是青白的,“梦到我杀了师尊。”
  “你——!”
  “其他没有了……”
  薛蒙嘴唇嗫嚅,似乎是想再问什么,可听墨燃方才的话,亦不像是说谎,可他说他梦见杀了师尊……
  且不说墨燃如今尊师重道,不知为何竟会有这样的恐惧,但方才他紧紧抱着楚晚宁,那样的神情——是一个徒弟该有的吗?是不是多了些什么东西?多了些……薛蒙不敢再想下去。
  好像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药劲逐渐散了,墨燃缓缓从地上站起来,薛蒙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扶住了他。
  墨燃道:“多谢。”
  而后他看着前头走着的那些修士:“其他人还有被熏香迷倒的吗?”
  “没有了,只有你,你跑的太快。”薛蒙仍旧心事重重,但总算情绪没有最初那么激烈,“我们在进殿的瞬间,姜曦就觉察到了这里点过那个什么十八个鬼的香。”
  “……不是十八个鬼,是十九层之狱。”
  “反正就是这个东西,名字不重要。”薛蒙道,“他做了驱散,我们再进来,也就没事了。”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不过这也是赶巧,要是方才再出点乱子,那可就麻烦了。”
  “什么意思?”
  “你走的快,没有看到。我们在来天宫的路上,南宫柳背着的藤筐里忽然窜出了好几条毒蛇,不少人避闪不及都被咬到了,那些人都在原处歇息,不能乱动。那蛇毒毒性剧烈,姜曦本来让我们先走,自己留在那边替他们拔毒,拔完之后再跟上来。……如果真是这样,恐怕所有抵达天宫的人都要中招了。”薛蒙道,“他就那么一瓶破梦寒水,可真救不醒这么多人。”
  墨燃隐约觉得不对劲,问道:“那他为什么后来没有留在那边替大家拔毒?”
  “他有个小徒弟说他会解,所以姜曦就留了他徒弟在那里,自己跟我们先上来了。”
  墨燃的眉头便皱得更深了。
  他目光逐着孤月夜那一行人的背影,在人群中逡巡一圈,却没有找到那个想找的身影。
  如果姜曦的那个徒弟不会解这种蛇毒,那么要留在原处的人无疑就只剩下两个,一个是姜曦,还有一个就是华碧楠。
  “华碧楠呢?”
  薛蒙愣了一下:“你怀疑寒鳞圣手?”
  “只是一问。”
  “没什么好怀疑的,华碧楠自己都被咬了,正在下面打坐呢。不过他体内的毒本来就多,说是自己调息一会儿就好了,等下就上来与我们会和。”
  墨燃的神情便更阴郁了。
  寒鳞圣手受伤,无法动弹,那么能疗伤的就只剩下了姜曦。也得亏姜曦座下还有个徒弟,居然正巧会解这种蛇毒,如果没有这个人,那么此时此刻姜曦恐怕还在下面给受伤的修士拔毒。
  等他再上来,这宗祠天宫里,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一瓶破梦寒水,还能挽回局面吗?
  “薛蒙。”
  “嗯?”
  “留心华碧楠。”
  这句话方落,忽感到地面猛然一震,而后遥遥一声龙吟划破天际,自殿外传来。
  有人已如惊弓之鸟,悚然道:“怎么回事?刚刚那个动静是什么?”
  一个胆子较大的修士道:“我去看看。”
  他快步掠到殿门口,朝下面看去,也朝天上看了一圈,然后回头道:“没事,应该只是这座山偶尔会有的一些声响,毕竟是蛟龙恶灵所化的。”
  他说完,正准备往回走。
  可就在这时,他的脚踝猛地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这修士一低头,瞧见一只惨白惨白的手。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愣在远处。
  薛正雍眼尖,却已在远处大喝道:“小心!!”
  但已经来不及了,一具死尸腾空跃起,尸身裹着儒风门的鹤麾,绸带蒙目,一剑就稳准狠地刺穿了那名修士的胸膛。
  “我……”那修士茫茫然的睁大着眼睛,抬手下意识地摸过戳出来的长剑,而后噗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扑通栽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几许死寂,地面又隆隆地震了起来。众人一齐往殿门外望去,只见一道道粗遒的龙筋拔地而起,穿云而上,每根血淋淋的龙筋都托举绑缚着一具儒风门先代弟子的躯骸,遥看去犹如在半空中聚成一片密密麻麻的蜂群,随时准备冲进殿内将众人捣成肉泥。
  马庄主惊叫捂眼:“天哪,天哪,要死啦,要死啦。”
  薛正雍被这商贾气的吐血,一巴掌拍在他后脑让他闭嘴,而后朝众人大喝道:“快去关殿门!都他妈快去把殿门堵死!别让他们冲进来!”
  他说着自己一马当先,迎着那个摇摇晃晃提着滴血长剑走来的僵尸,挥出折扇将其击出殿外,一脚踹下滚滚长阶,而后抓起一边的灵石大门,吼喝着要将它推上。
  但那门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从外面推起来方便,从里面关却重如磐石。薛正雍青筋暴突,可力道却如泥牛入海,眼见着那群僵尸被龙筋越举越近,薛正雍怒骂道:“怎么回事?南宫长英方才不是都把它们封印了吗?这狗屁蛟龙不听话!跟自己主子对着干啊!”
  墨燃和薛蒙也立刻奔至薛正雍旁边搭手,南宫驷道:“没用的!这两块灵石是我太爷爷让四千个脚夫运来的,光凭你们绝不可能动得了。”
  黄啸月都要气的冒烟了,在旁边咒骂道:“你太爷爷可真能耐!”
  但南宫驷根本不理他,南宫驷对正在门口极力抵挡儒风门成群僵尸的一群人道:“从里面关殿门要去尽头扣动括机才行,你们先挡一阵子,我去开括机。”
  薛正雍一把铁扇舞成黑影,甩过去扇飞三四个已经逼前的僵尸,黑血立刻溅满了扇面,落在“薛郎甚美”四个字上,不过这些僵尸也真是勇夫,滚下台阶了立刻又爬起来,继续往前冲。
  薛正雍扭头道:“快点!越来越多了!我操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墨燃召出见鬼,他知道殿门是最后一道防线,于是干脆冲出去在长阶上与那群僵尸厮杀起来。但长阶细窄,他无法施展全力,更要当心不要踩空落下九天高空,因此打起来十分费力。
  他一鞭子扫落一排要爬上来的尸首,但周遭却有更多的怪物被腥臭的龙筋从遥远的地面托举上来,到最后他几乎已腹背受敌,深陷尸海中不得脱身。
  不过墨燃也没打算立刻脱身,这些僵尸是闻着人气儿往上涌的,他站在这里就是一个最接近的靶子,几乎所有的死尸都一股脑儿往他这个方向来。
  马庄主瑟瑟发抖地躲在姜曦后面,这时候感慨一句:“哎呀,墨宗师真是大义凛然,好气魄呀,好气魄呀。”
  姜曦气不过,扭头道:“你除了做生意能不能派点别的用场?”
  “我会的都是需要花时日去钻研的东西,比如阵法啊,技巧啊,武器装配什么的,短兵相接我真的不擅长……”马庄主对上姜曦寒凉的眼神,噎了一下,扭捏半晌,试探道,“要不……我给你们喝个彩?”
  姜曦:“……”
  不过这家伙说的也不错,各门派各有所长,各有所短,眼下这种血战堵人的事情,冲上去还能保命的也就那么些人,其他人过去都是送死,就连姜曦也不能靠近,药粉对尸体无用。
  薛蒙持着龙城立于殿门口,双目紧盯着浮沉在那一片鹤麾里的黑色身影,眼见着一道血藤拔地而起,托着一个儒风门高阶弟子朝着墨燃直扑过去。薛蒙再也忍不住,掣剑而上,刷地斩断了那尸身的胳膊,紧接着与墨燃背靠着背,又一剑斩断了那扭动着的龙筋。
  刹那间血污狂飙!
  薛正雍失声道:“蒙儿!快回来!”
  “没事!我和他一起!”
  他指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墨燃侧过脸,对薛蒙道:“你快回去,这里有我就好,你做第二道防线,我撑不住了你再——”
  “闭嘴!”薛蒙手中龙城嗡鸣,没好气道,“你是灵山第一,还是我是灵山第一?你是死生之巅少主,还是我是死生之巅少主?你厉害,还是我厉害?”
  “……”
  墨燃胸腔一热,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地与薛蒙靠背而战,迎四方暴起的僵尸。
  这时,忽听见两边石门轰然耸动,缓缓向着中间合拢,薛正雍大喜,忙道:“好好好,动了!门要关了,你们俩,快回来!往这边靠过来!”
  墨燃和薛蒙两人配合,见鬼的红光与龙城的红光左右舞成影,只听得铮铮当当,多少尸首跌落九霄,龙筋喷血断裂。
  他们慢慢往大门方向靠拢,大门也在一点点地合拢。
  薛蒙道:“你先进去。”
  墨燃道:“一起进去。”
  “……”
  “走啊!还愣着干什么!”
  薛正雍在里面急道:“快啊!快回来!”
  墨燃一把拽起薛蒙的衣襟,薛蒙怒道:“你松手!别来跟我逞这个英雄,你——”
  “谁跟你逞英雄?走了!”墨燃说着,一手拽着薛蒙,一脚踩在石阶之上,反手狠狠甩落见鬼,击退一群将要冲上来的僵尸,而后和薛萌一起往大门方向掠去。
  门还才关了大半,其实根本不急,墨燃将薛蒙扔给薛正雍,自己背靠着殿门,持着星火爆裂的藤鞭迎风而立,眉眼沉炽,慢慢后退。
  忽然间,那两块正在合拢的巨石停了下来。
  薛蒙惊道:“怎么不动了?”
  他回头,见南宫驷脸色青白,从足有十个成年男子合抱的天宫石柱后出来,极其阴郁地说了句:
  “括机的中轴被毁坏了,关到一半,锁链就断裂,接不回去。”
  南宫驷说完,抬起了手,那伤痕累累的手掌心里,攥着半截青铜锁扣,正簌簌晃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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