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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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底下似乎还埋了东西。”
  “哦?”知客也凑近蹲下来闻,嗅到之后,顿时变色,忙站起身,高声唤来附近种菜的一个壮年道人,“你赶紧下去挖一挖,看下头有什么。”
  那道人抓着铁锹,跳进坑里用力挖起来。下头土松,挖得轻快。不多时,那些松土全都被挖出,底下的臭味却越来越浓。
  知客催道:“再往下挖!”
  那道人又奋力挖了一阵,忽然停住手,用铲尖向下捣了捣:“底下果然埋了东西,不知是什么,硬板一般——”他又挖了一阵,竟挖出一只红漆小木盒来。
  他拨去土渣,将木盒托了上来。盒中散出浓浓臭味,那知客伸手接过,忍着臭,将木盒放到地上,拔开铜扣插销,小心揭开盖子,才看了一眼,猛地怪叫一声,唬得坐倒在地上。
  陆青一眼瞅见,那盒中竟是一颗人头。
  第十四章 凶迹
  得人心,莫若示之以诚信。
  ——宋太宗?赵光义
  一、断线
  赵不弃驱马进城,顺路来到第二甜水巷,去寻朱阁。
  他们几人商议,照眼下情形,梅船案相关之人,恐怕都难逃厄运。赵不弃这边,有两人,头一个便是朱阁。何涣之所以被选中去做紫衣客,恐怕正是朱阁计谋。朱阁与丁旦是旧识,并不知晓当时何涣换作了丁旦。
  到了朱阁家门前,却见院门大开,院子里站了不少人,却肃然无声。赵不弃惋惜了一声,来晚了。他当然不是惋惜朱阁,那等人早死早好。他惋惜的是,这根线断了头。
  他将马拴在门边桩子上,走进去,挤开前头私语的人,进到堂屋一瞧,堂屋被腾空,中间两只长凳撑了张木板,上头白布盖着尸首,不是一具,而是并排两具。赵不弃心下微惊,见正面一个火盆,两只银烛台,点着白蜡烛。一个妇人身穿孝服,跪在火盆前,正木然往火盆里投纸钱,是朱阁妻子冷缃。
  赵不弃走到冷缃身侧,躬身一揖:“小娘子节哀,赵不弃来拜别朱阁老弟。”
  冷缃闻言站起来,侧身道了个万福,面容哀冷,泪痕未干。
  “朱老弟是何时殁的?”
  “昨晚。”
  “因何缘故?”
  “仵作来查验过,是中毒而亡。”
  “为何会有两具尸首?”
  “另一个是他才纳的小妾。”
  “他们死在何处?”
  “卧房里,房门从里头闩着。”
  “你在哪里?”
  “在娘家,已住了三天。听人报信,今天才赶回来。”
  “尸首旁可有个铜铃?”
  “有一个。”
  “可有外头来的箱子?”
  “没有。”
  “铜铃放在何处?”
  “枕头底下。”
  “好。小娘子莫要过于悲戚,青春正好,来日方长。”赵不弃又深深一揖,转身离开。
  看来朱阁死因和那几人相同,只是多陪了一个小妾。而且施法之人懒得用箱子计谋,径直潜入卧房,将毒烟铜铃藏在枕边。
  赵不弃顿觉无趣,驱马回家。途中想到朱阁的死,忽然念起家中那一妻一妾、两个孩儿,心想:活一日便该对他们好一日。今天他正好在秦家解库结了一笔利钱,便折往景灵东宫,赶到南门大街唐家金银铺。唐家冠饰最精妙鲜巧,连宫中嫔妃都常命内监来他家选新样儿。赵不弃进去给妻子选了一副莲花金丝冠,小妾两支金钗、一对绿松石银耳坠。随后又转到州桥夜市,给两个孩儿选了几样玩具,杖头傀儡、宜男竹作、番鼓儿??又挑了几样妻儿皆爱的吃食,装了一大袋子,这才笑着往家赶去。到了家中,自然又是一场合家欢悦。
  第二天,赵不弃早早起来,先骑马去曲院街,见那个呆状元何涣。
  才到巷口,便见何涣身穿绿锦新袍,骑了匹白马出来,马后跟着两个书童,提袋抱盒,也都新衣新帽、清秀骄人。一见赵不弃,何涣忙下马拜问。
  “状元公这是要去赴宴?”
  “惭愧,二哥也知道我素来不好这些,却百般推托不得。”
  “推托什么?正要你们这几股清水,去冲一冲那大污水塘子。只是你自家别被污了才好。”
  “二哥训诫,一定铭记。”
  “哈哈,我哪里敢训诫人。我今天来,是跟你问个地址。”
  “那个归先生?抱歉我不能陪二哥一同去。不过,我已画好了地图,预备在这里。”何涣转身吩咐一个书童,跑回家中去取那张图。
  “阿慈现今如何?”
  “她仍与蓝婆住在一处。我已写信禀告过家母,家母要亲自来操办婚事。”
  “老夫人怕是拿了根大棒子来料理你们。”
  “不会,家母是极通达之人。”
  “那最好。”
  闲谈了几句,那书童已取了地图来,赵不弃接过一看,画得极详细,并且一处一处标注分明。赵不弃道声谢,上马向东门外赶去。
  何涣当时由于误杀术士阎奇,被判流放沙门岛。押解途中忽然昏死,醒来时,躺在一座庄园中。一个姓归的男子说服他去做紫衣客,幸而丁旦为贪财,又将这差事抢了去。姓归的男子如今不知是活是死。
  不到一个时辰,他已到达何涣所绘的那处河岸,岸边不远处果然有一片小林子。他驱马沿着林间小路穿了过去,抬眼一看,不由得惊笑一声:眼前的确有一座庄院,不过已经烧得焦黑,只剩一堆残壁焦梁。
  他驱马绕着庄院看了一圈,这火烧得透彻,一样齐全的物事都没留下。正在瞧着发笑,却见不远处一片田地中有个农人在劳作。赵不弃驱马过去,见是个老汉,便下马去打问:
  “老人家,那庄院的主人姓什么?”
  “姓朱。”
  “哦?他家何时被烧的?”
  “将及半个月了。朱员外只有一个独儿,却有些痴傻,二十来岁了,却连男女都辨不清。朱员外花费了许多气力钱财,才替这儿子买了个官职。那天摆了满院流水席,请乡里所有人去吃,欢闹到深夜才歇。他家主仆忙累了一天,全都睡死过去,却不想火烛未熄尽,燃了帐子。等那些仆人醒来,朱员外夫妻和那傻儿都已被烧死了,唉??这才真真是福来如细流,命去似火烧。”
  “他家可有个姓归的人?”
  “姓归?没听说。”
  “哦??”
  赵不弃谢过老汉,见他面色黑瘦,又佝偻着背,便从袋里取了两陌钱,偷偷安放到田埂边,这才转身上马回去。
  看来那姓归的只是借用了朱员外的宅子来行事,梅船一事出了纰漏,他为掩藏踪迹,竟下狠手,连人带庄院一起烧掉。这根线也烧断了。
  赵不弃心头有些不畅,本为寻趣而来,却见这些焦苦。他不由得笑叹一声:心即是境,朱员外父子只是憨人,不过酣睡中挨一次火。这些狠人,有这等狠心,眼中所见,自然尽是险狠,哪里能得片刻安生,恐怕天天在挨油煎火烧之苦。真真何苦?
  二、赌心
  天才微亮,冯赛便已赶到十千脚店。
  周长清和崔豪在二楼阁间里等他,一看二人神色,他便明白,没捉到李弃东。也随即醒悟,自己漏算了一条:即便李弃东昨夜带人去偷袭崔豪那小院,他也绝不会跟着一起冲进去,一定先让帮手进去,只叫他们制服甚而杀死屋中几人,绝不会让人知晓钱袋一事。等帮手得手了,他才会进去取那钱袋。看到那些帮手进去后,略有异常,他自然会迅即逃走。
  想到此,他既悔又愧,忙说:“是我失算,让你们白忙累。”
  周长清却笑着说:“正主虽没捉到,此战也算大捷。至少谭力这方,捉住了三人。你先坐下来,听我们细说——”
  原来,昨夜崔豪三人在小篷船里制服那两人,带着钱袋离开后,周长清看到虹桥上那瘦长汉子尾随而去,他却没有照事先部署,立即让人去将船里的两人带回来,而是在窗边继续窥候。后院主管扈山等不得,轻步上楼来问。周长清吩咐他,先莫轻动,让两个护院继续在楼下监视,若有人靠近那船,再迅即出去捉住。扈山领命下去,周长清守在窗边,盯了半晌,果然见一个人影从桥下通道处的暗影里溜了出来,轻步走到那只小篷船边探看。
  楼下门板一声轻响,两条黑影迅即奔出,是客店两个护院。他们冲到岸边,飞快将那人制住。扈山也带了几个伙计,随后赶过去,将船舱里两人一起带回了客店后院。
  周长清则仍在窗边窥望。过了半晌,一阵脚步声从护龙桥那边传来,一个人影快步行了过来,随后上了虹桥,正是之前那瘦长汉子。那汉子刚走到虹桥顶,对面过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看身形正是先前跑走报信的翟秀儿。两下里凑到一处,略一驻足,便一起快步下桥,又往护龙桥方向奔去。周长清忙数了数,总共七个人,但未认出其中是否有李弃东。
  忧心等候了许久,才见崔豪赶来报信:“全都捉住了,一共六个人,却没见李弃东。里头有个叫翟秀儿的,常在这一带闲混,跟妖娘子一般。我知他最爱惜自己面皮,便假意要割破他的脸。他哭着招认,是茶奴的弟弟柳二郎给了他一锭大银,说有四个江西人与自己有过节,让他找一些帮手,找见这四人藏身处,将他们捆起来,丢到猪圈里,耍弄他们一回——”
  冯赛听到这里,忙问:“只是耍弄,并没有叫他们杀了那四人?”
  “我也问了,他说的确没叫他们杀人。他们六个翻墙进来时,也没带刀,只带了棍棒和几根绳子,因此才被我们轻易捉住。”
  “李弃东跟他们一起去的?”
  “他说李弃东在外头等信。我们追出去,四下里找遍了,也没寻见。”
  周长清叹道:“我该派人过去相助。”
  冯赛摇了摇头:“即便派人过去,他一定躲在暗影里,听到动静,必定会迅即逃走。还是我思谋欠周全,这一惊扰,恐怕再难设陷??崔兄弟,实在对不住,让你们白辛劳一场。冯赛全记在心里。”
  “哥哥又说这般见外话,倒叫兄弟冷了肚肠。”
  冯赛心中感激,歉然一笑:“翟秀儿那伙人听说是安乐窝的逃军,不好触惹,你赶紧回去放了他们吧。”
  “嗯。我也没如何为难他们。我这就回去——”
  崔豪离开后,周长清叫人点了茶、端了些点心上来,笑着说:“先吃些东西,再商议下一步——对了,有一事,颇可玩味。”
  “哦?何事?”
  “当时咱们议定,让弈心藏起那八十万贯便钱,将袋子里换作经卷。可将才崔豪提了那袋子过来,我打开一看,里头并非经卷,而是药书。”
  “药书?”
  “这些药书上都盖有藏书章,是后街那院主人私章。恐怕是陈三十二,他不识字,猜想那些经卷一定值钱,便从那正屋书柜上取了些药书,换掉了经卷。而后趁我们全都忙着留意河岸边那船,溜回那院子,取走了那些经卷。”
  “哦?陈三十二我雇过他两回,都是替客商搬货。头一回,是个胭脂水粉商,算工钱时,他只要一半钱,另一半央求那商人舍他些胭脂水粉,好拿回去给浑家和大女儿。另一回是个香料番商,搬完货,那番商上船走了,却落了一小箱在岸边。那时只有陈三十二一人,我远远瞧着,他犹豫了半晌,还是抱着那箱子,追上了船,还给了那番商——崔豪提到他,我想到他能顾念妻女,又不贪占他人财物,便点头赞同了。”
  “好在他换掉的只是经卷。你这场赌,是在赌人心。这人心,赌恶易,赌善却难。明里,你赌的是李弃东、谭力四人;暗里,你赌的却是弈心、陈三十二、我和崔豪三兄弟。”
  “弈心小师父我无须赌。他如此年轻,却能在那烂柯小寺里安心修行,心净如月、了无沾挂。听我说到那八十万贯,他连目光都未颤一颤,如同听到一筐树叶一般。”
  “崔豪三兄弟呢?”
  “当时在这里商议,听到那八十万贯便钱,他们目光都一颤,自然是动了心。其实心动目颤乃是自然,乍听到如此巨额钱款,能心不动、眼不颤的,万人之中,恐怕没有几人。关键只在心动目颤了之后,是向明,还是向暗。向暗,心便被钱财压住,再抬不起眼,更不敢直视人。崔豪三兄弟目光,全都有明暗交战。直至我们商议完,临别时,那交战都未止息。若是暗胜过明,区区烂柯寺禅房木柜上那道锁哪里能挡得住他们——”
  “你既已察觉,为何还敢赌?”
  “那天,临别时,崔豪望向我,从那一眼,我便信了他。”
  “哦?那一眼里有什么?”
  “愧疚。”
  “愧疚?”
  “他当时其实已动了念,要谋取那八十万贯,心中自然生出愧意。不过,那愧并非直露出来,而是极力藏在眼中。藏有两种,一种是定了心意要谋夺,藏便是对人藏,怕人察觉,与人对视后,目光自然回缩,向下躲;另一种则是过不得自家那一关,藏是对他自家藏,对视之后,目光虽然闪开,却非回缩下躲,而是向上向远。此乃心不愿被欲所困,想排开跳脱出去。崔豪是后一种,显然不肯让自己屈从这邪心暗念。只这一点不肯,他便能自惜,做得了自家的主。因此,我便信了他,才敢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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