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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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3章 王业之基(一)
  李曜从内心深处来说,并不想现在便和朱温大战一场。这倒不是说他怕了朱温,而是他觉得现在还不是和朱温决战的最佳时机。
  诛心一点说,如今李克用仍在,他李曜在地位上的上升空间已经非常有限,而实权方面,李克用纵然再如何信任他,也不会继续给他加码。
  可以看看现在李曜的实力:本镇河中,拥有蒲、晋、绛、慈、隰以及同、华七大州府,另在实际上还占领着大唐京师长安及其附近州县,并掌握着迅速崛起,足以与河东军械监抗衡的河中军械监。而李曜如今既是朝廷右相,可以名正言顺地挟朝廷大义之名做很多藩镇无法做到的事;又是河东四面总揽后勤诸事调度大行台尚书左仆射,实际掌握整个河东集团的后勤体系,其财权之重,也自难以估量。
  在军事上,李曜拥有左右开山、左右破阵、左右摧城、左右定远、左右靖远、左右镇远、近卫等诸军,共计战兵约九万。又有左右羽林军实际为他掌握,也有战兵一万四千,如此李曜所直接掌控的兵力,便在十万以上。
  另外,李嗣昭、李嗣源、李存审三人分别上任邠宁、保塞、天雄三大关中军镇,三人上任时虽只带牙军,但如今上任数月,也都在李曜的兵威之下,强力整合了军镇内的旧有镇军,建立起了新的镇军,而这些兵马在很大程度上受李曜的影响——其中李曜对他们三人的举荐是一部分原因,私交公谊是一部分原因,但更为关键的是,此三镇在财政、后勤上,几乎都受李曜控制。因此,这三镇在大多数时间内,可以算作李曜的非嫡系附镇,其军事力量很大程度上可以为李曜所用。
  更不要说自从凤翔大败,李曜迅速崛起之后,鄜坊、泾原二镇已然遣使归降,表示愿以李曜马首是瞻。此二镇中,鄜坊兵力有限,李曜也没当它多大回事,左右一两年内就要直接收入自己囊中,但泾原镇,却算得一个不大不小的军事重镇。当年泾源节度使的设置,按照大唐官方的说法,是为了防御吐蕃,而实际上是当时代宗朝南衙北司之争的结果,也就是宰相们为了抑制鱼朝恩的势力而设置。但由此而后百年,泾原军还真的发挥了抵御吐蕃的作用,因此泾原军本身作为一支边军,战斗力还是比较可观的。其所缺的,一是财赋,二是兵员。其中又以财赋为最重。
  论及财赋,天下谁还能强得过李曜去?泾原张家此时投靠李曜,再没什么可说的。
  李曜的实力强大若斯,李克用还有多少手段可以控制他?几乎没有!
  论地盘,李克用丢了卢龙、邢洺、泽潞,手中只有河东、大同、振武三镇,却要直面刚刚威服河北的朱温,关中的邠宁、保塞、天雄虽是义子出镇,但离李克用直辖地太远,属于飞地,中间隔了个对他们有巨大影响力的李曜,李克用的命令效用如何,只有天知道,而鄜坊、泾原二镇,鉴于地处李曜势力范围之内,更倾向李曜是毫无疑问的。
  论兵力,李曜如今直辖大军以逾十万,且李曜麾下诸军兵精甲锐,近年来几无败绩,士气如虹,而李克用在河北连失时机,直辖的兵力不比李曜多上多少,却士气低落,沙陀精兵这些年来也折损不小,与李曜相比,并无什么显著优势。
  论财力,李曜早已玩过一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将河东军械监中“科技含量”较高的产业搬到河中,眼下虽然乍一看河东、河中两大军械监实力仍在伯仲之间,但一旦李曜对河东罢手,河东军械监转眼就只剩一个空架子——要不然大唐钱庄的本金是从哪来的?
  李克用唯一占有一定优势的方面,是人望。毕竟当初平定黄巢之时李曜还未“出山”,李克用大杀四方的形象还深入人心,在自家军中的威望仍高于李曜。但即便人望方面,李曜也在奋起直追:他出身陇西李氏正宗的“秘密”,早已在公卿高层之中流传,只是李曜自己不提,大家也就都不说破;他从军以来战无不胜,比李克用自己的战绩还要夸张,军中威望也仅此于李克用本人;他与太原王氏交好,近来又与裴氏等关陇集团老牌士族打得火热,在公卿贵族之中的口碑远胜李克用,更何况自《新儒论》横空出世,他一代儒宗的地位已然隐隐确立,是当今名流追捧的对象……除此之外,李曜还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在于年龄。
  李克用已是知天命之年,而李曜尚不及二十五岁。如此再过数年,二者局面又当如何?天下人心中自有判断。
  好在如今局面虽是这般,但李克用与李曜之间的关系,仍似牢不可破。李曜诸事都向李克用通报、请命,李克用也从不反对、驳斥,纷纷采纳。无人敢肯定李曜是怎么想的,也无人敢于揣度李克用的心思。
  这一对义父养子之间,仿佛早已有了某种默契,彼此心照不宣。
  事实上李曜对河东的归属,是有过几种盘算的,最好的情况自然是等李克用天年自尽,河东无人能主,李曜自然就能顺理成章地将之收入囊中,一统关中、河东,再现当年太祖太宗“王业之基”。至于最差……李曜虽然也早已有了应对计划,但却实在不愿去想。
  他终究还是个讲感情的人,冷血不到那种程度。再者说,为了名声考虑,有些事他也绝不可能去做。
  无论如何,河东是李曜确定的目标,终究要将其完全掌控,但李曜也绝不肯在李克用有生之年对他做出任何明面上的背叛之举。
  关中、山西,大唐的王业之基,也必是自己底定天下、消除五代乱世的根本!对此,李曜深信不疑。
  关中山河四塞,南有秦岭横亘,西有陇山延绵,北有黄土高原,东有华山、淆山及晋西南山地,更兼有黄河环绕,可谓山川环抱,气势团聚。在地势上,关中对东部平原地带呈高屋建瓴之势。关中四面有山河为之险阻,几处重要的交通孔道,又立关以守之。其地位重要者,函谷关扼崤函之险,控制着关中与中原之间的往来通道;武关控秦岭东段之险,扼守着关中东南方向的进入通道;散关扼秦岭西端之险,控制着关中与汉中、巴蜀之间的交通咽喉;萧关扼陇山之险,守备着关中西北通道。四塞险固,闭关可以自守,出关可以进取。形势有利,就出关进取;形势不利,则闭关自守。从而使关中具备一种能进能退、可攻或守的态势。
  在关中与中原群雄逐鹿之时,其军事要点在于几处关隘所控制着的山川险要。可是,当关陇地区内部形势混乱之时,关陇局势的控制却取决于对关中西北外围高地的控制。关中西北高地为关陇地区的军事重心,对于关中腹地局势的底定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关中西北外围高地,以陇山为主体,延及黄土高原之一部分,大致包括后世甘肃天水、平凉、庆阳至陕西延安一线。这片地域地势较高,足以俯瞰关中。自这里径趋关中腹地较易,而自关中腹地仰攻则较难。两汉之际,关中地区首次陷入空前的混乱。王莽败亡后,先是绿林军拥更始帝入长安。刘秀在河北建立政权后,正值赤眉军西行入关,刘秀派邓禹分麾下精兵,西争关中。
  邓禹进入关中后,未采诸将“径攻长安”的建议,而是引兵转略长安西北的上郡、北地、安定三郡。他分析说:“今吾众虽多,能战者少,前无可仰之积,后无转馈之资。赤眉新拔长安,财富充实,锋锐未可当也。夫盗贼群居,无终日之计,财谷虽多,变故万端,宁能坚守者也!上郡、北地、安定三郡,土广人稀,饶谷多蓄,吾且休兵北道;就粮养士,以观其弊,乃可图也。”
  邓禹的策略是意在先取长安外围,利用关中西北高地“土广人稀,饶谷多畜”,屯粮养兵,蓄精养锐,且暂避赤眉军新胜之锋锐,观其后弊,待时机成熟,再乘势取长安,略定关中。邓禹以此一度占领长安。后来,赤眉军无粮,欲西犯陇上时,被隗嚣在陇坻(今陇县)击还。赤眉军无法在关中立足,出关后在宜阳被刘秀击降,东汉遂定关中。
  李曜为何在长安初定之后,立刻作出了打败李茂贞的决定,但却偏偏四面出兵?其中有一个要点,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掌握关中的边缘要地,确保关中的稳定,建立一个牢固可靠的大后方。
  而广义上的河东,也就是后世山西,其重要性也毋庸置疑。山西地形的主体是由东西两侧的山脉夹中间一系列珠状盆地构成的。东面太行山脉构成河北西部屏障,西部吕梁山、中条山与黄河一道构成关中的东部屏障。山西境内山河分布错综复杂,形成了一系列小型珠状盆地。这些盆地地形都相对封闭,成为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小区域。在这些小区域内,分别形成了一些军事重镇和重要关隘。它们分别面向不同的方向,显示出不同的战略意义。
  山西的山河形势使山西具有一种极为有利的内线作战的地位。山西地势高峻,足以俯瞰三面;通向外部的几个交通孔道,多是利于外出而不利于入攻。这是山西内线作战的有利条件,也是山西在北方枢纽地位得以形成的地理基础。匈奴刘汉灭西晋之战、北魏百年兴亡的历程和历史上五代政权的频繁迭兴均能比较典型地反映出山西在北方的枢纽性地位——五代中,由河东节度使为叛,最终改朝换代的,岂在少数?就算后周的继承者赵匡胤兄弟,集天下精锐,平定一个据有太原北汉,打得也是那般惨烈!
  河东,焉能失去!
  只是,既然如此,河东眼下就绝不能被朱温所夺。
  虽然历史上李克用守住了河东根本,但也有数次岌岌可危,如今……莫非便是要经过这么一遭了?
  他忽然笑了起来,对杨潞道:“县主这个情报,对某极其重要,只是不知县主欲要某如何回报?”
  第213章 王业之基(二)
  白龙鱼服,吃完鱼脍的李曜踏上回自家陇西郡王府的路,一边走一边思索方才杨潞的话。
  杨潞说自己在淮南是净身出户,这一点李曜并不全信,当然也并非不信。按照通常情况来说,在大唐似杨潞这般年纪的女子,的确是该嫁人了,不过历史上杨行密与钱鏐虽然的确曾经联姻,也的确为双方带来了数十年的和平,但实在并未来得这么早,而且他们那时节算是双方都“打累了”,才不得不联姻的,因此方才杨潞说出这话才让李曜有些怀疑。
  大唐虽然开放,女性社会地位也较以往各朝大有提高,但此时的大家闺秀,毕竟还是在儒家礼教文化的浸染之下长大的,要想脱离家族的桎梏,可仍是比男子大得多了。
  而从政治军事的现实来说,杨行密也好,钱鏐也罢,基本上都还处于自己势力的上升期,按说不应该这么快就达成双方之间的妥协才对。
  可是如果相信杨潞的话,是不是就说不通呢?也不尽然。假设杨潞方才所言属实,那么在杨行密和钱鏐之间,必然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双方觉得不能再打下去。或者说,这大唐天下出了什么事,足以影响到南方两位最强大的诸侯,使他们出于自己的考虑而罢手言和。
  历史上这二人的联姻原比今日要晚,那这提前联姻就只能有一个解释:李曜出现导致了某种蝴蝶效应,天下大局必然出现了变动。
  天下出现了什么大的变动?
  李曜只是略微思索,便基本可以确定,主要原因必然是自己进入长安,称王关中。
  这显得有些奇怪,李克用——或者直说李曜——与杨行密的数年来一直不差,尤其是在对抗和限制朱温方面,双方虽然南北相距万里,但却有着几乎一致的共同利益。
  屁股决定脑袋,利益决定取向。这个道理李曜一贯深信不疑,但如何解释杨行密的举动呢?
  设身处地站在对方的立场考虑问题,是李曜这数年来总能料敌致胜的一大法宝,在思索这个问题方面,也同样重要和好用。
  大唐朝廷虽然依靠江南贡赋,但在大唐时期,北方在政治军事上的重要性仍是全面超越南方的,而如今北方的争霸,已经进入一个新的时期。不少小的“诸侯”,都已经被大诸侯兼并或者臣服。随着两件事情的发生,这种情况已经十分分明:其一,朱温威服河北,整个河北、中原,除了李克用之外,再无一人不在朱温的利刃下俯首帖耳;其二,李曜击败李茂贞,称王关中,出任首相。
  如此一分析,事情就简单多了。首先,北方的争夺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梁晋双方已经成为大唐北方最强的两大势力集团,大唐北方的归属,必然在梁晋双方之中诞生。其次,汴军在河北表现十分抢眼,李克用沙陀大军的杀伤力在朱温的强大恢复能力面前,逐渐显得力不从心。再次,河东集团内部因为李曜的闪电崛起,出现了“双王”的苗头,对于河东集团本身的稳定性来说,可能是一个灾难,河东集团很有可能因此分裂,甚至走向对抗,而这必然是对河东集团整体的巨大打击,同时是朱温一统北方的有利契机。
  李曜觉得,这应该就是杨行密对当前北方形势的主要看法,虽然李曜自己知道,自己终李克用一生,绝不会与其兵戎相见,但这份心思外人却未必相信,出现上面这种判断是寻常事:为了霸权,人们无所不用其极。
  李曜自己也知道,他自己对李克用的确抱着相当的感激之情,可以说,纵然自己是穿越者,有几项人们没有的优势,但如果没有李克用的器重和信任,他今天决然走不到这一步。
  但,这并不是他决心终身不与李克用为敌的全部原因。
  至少还有一点,是他着重考虑过的:名声。
  任何一个成功平定天下的人,无论是开国皇帝,还是名师大将,都必然有着巨大的名声。而这名声是好是坏,有时候相当重要。譬如秦始皇,当他还在世时,六国余孽虽然满腔怨恨,可谁敢站出来与之为敌?没有人。而这种天下皆恨,却无人敢反,靠的就是霸名,秦始皇三个字代表的,是无上霸业!任尔诸侯再多,也只有被扫到一边的下场。
  然而李曜所走的,却从来不是秦始皇的这种霸业之路。
  他以经济之道崭露头角,以用兵如神闪耀河东,以君子儒风名动天下,以十万大军坐控关中……而这些,在仅仅数年之内,就被完成。可以说,迄今为止,李曜在大唐的“档案材料”堪称完美,近乎神话。
  然而高处不胜寒。越是前面的路走得顺,后面的每一步,就越加步步惊心,只要行差错步一次,这种种的一切,就都要化为乌有。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恭谦下士时”,就算李曜心里再如何想给王莽平反,但在这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家大唐,周公永远是圣人,王莽永远是小人!没有人在乎汉帝禅位之前全天下之人皆称王莽为在世圣人!没有人在乎!没有!
  所以李曜现在对自己的名声的维护,也是格外小心。左边是悬崖,右边也是悬崖,唯有一步不错,正朝前去,才得彼岸。
  挟天子以令诸侯?还不是时候,走一步,就是逆臣贼子,下场与历史上的朱温无二。
  恃强不服李克用?私底下有些小动作无伤大雅,但绝不能如李存孝一般举旗造反,否则他的结果也就是自己的下场。李存孝有他李曜前去相救,保住了一命,可他自己若是如此,届时身败名裂之际,却有谁能来救他?
  当然,这些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作为南方的两大军阀,杨行密与钱鏐只能站在政治军事的当前局面来分析和确定自家行止。北方局势如此,在他们看来,朱温的崛起已经是毫无疑问,掌握了整个中原之后,朱温的军事力量即便两次受到李曜的无情打击,但却恢复极快,如今已经在统一中原地区的基础上威服河北,想必此前杨潞那个情报,这两家军阀也都知道了,朱温正准备再次出征河东,意欲趁李曜主力大军远在关中之际一举抵定太原。
  也许朱温或者说他的智囊团队认为如今的李曜,早已有心自立于太原之外,因此判断在汴军出征太原之时,李曜将不会出兵救驾。那么按照河东方面最近的表现,只怕这一次就要大败亏输,丢掉根本重地。
  这并非不可能的事情,在原先的历史上,李克用也被朱温大军兵临太原城下之后一度犹豫要不要放弃太原而走。但因为李嗣昭等人的坚持,以及刘夫人的劝说,这才决意死守太原城,最终为将来李存勖击灭后梁留下了根基。
  而在现在,死守太原最坚定、最得力的部将李嗣昭、李嗣源、李存审、史建瑭等人,皆不在河东境内,而河东军械监现在几乎被李曜掏空,兵甲军械的储存实在算不得充足。偏偏生产方面,也被李曜瞒天过海、金蝉脱壳,之留下技术含量较低的部分,无法在短期内生产出可以迅速改善战场攻守局面的大杀器。种种迹象表明,如果这一次朱温的准备足够充分,李克用的情况将会极其严峻,甚至很有可能使河东本镇一战而衰,从此一蹶不振。
  如果李曜如常人所想,在崛起之后巴不得李克用本镇实力大幅衰落,以便自己取得整个河东势力集团的领导权,那么此次朱温出兵河东,李曜最好的办法就是装聋作哑,甚至让河东军械监阳奉阴违,出工不出力。一旦李克用战败,本镇衰落,太原根基丢失,那么以当时李曜的实力,应该足以统一河东集团。
  统一河东集团绝非易事,在这段时间内,朱温完全可以大军南下,拿下他梦寐以求的河中,夺取盐池,从此与李曜划黄河、潼关而治。但如果李曜丢失河中,则只是第二个李茂贞罢了,杨行密与钱鏐似乎正是出于这个判断,认为河东集团已经几乎面临灭顶之灾而不自知,这才忽然决定联姻,届时联合抵-制对抗朱温可能的南侵。
  虽然杨行密是顶在前头的,但唇亡齿寒的道理,钱鏐一方豪杰岂能不知?淮南丢了,两浙还能守住不成?中国千年至理:守江必守淮!
  连远在南方的杨行密与钱鏐都已经开始密切关注北方局势,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北方,朱温厉兵秣马,李克用枕戈待旦,唯独作为关键一角存在的李曜,除了大练三军之外,在军事上几乎没有任何动作,显得格外诡异。
  实际上,戴友规此前就曾为李曜的改革向杨行密表示:“陇西郡王在关中变法,又一手推起新儒风潮,弄得人尽皆知,所为不过掩人耳目罢了。”
  杨行密连忙请教为何,戴友规解释道:“自古变法之难,难如登天,陇西郡王此番变法,多涉俗务,更是繁杂不堪。若河东有难,陇西郡王大可以变法之际,无法脱身为由拒绝出兵相救,待汴军击败沙陀,他在视情况反击——或者固守。如此天下人无罪责可加于其身,河东诸将各军为求自保,又不得不向他寻求庇护。如此他不费一兵一卒,便将一统沙陀诸镇……这岂非陇西郡王的一贯风格?”
  杨行密听完,又惊又急,问道:“那他就不怕朱温一统中原河北之后,天下再无敌手,他自己纵然一统沙陀,可只剩大半个关中,又能如何?须知今日之关中,并非千年前之关中,以一关中而制天下,谬矣!”
  戴友规踱步分析道:“陇西郡王此人,外谦内坚,兼之数年来未曾一败,只怕他并不认为自己先固守关中,今后就一定不能击败朱温。大王请看此番陇西郡王被拜为右相之后所行的诸般新法,几乎都是围绕复兴关中而设……”
  杨行密大冬天里额头冒出冷汗:“你是说,李存曜早有预计?”
  戴友规笑而不语。
  杨行密顾不得冷汗,问道:“这便是说,李存曜此番将坐山观虎斗,借朱温之手,除掉李克用,然后以救世圣人之态,收揽沙陀余部并予整合,从此与朱温以大河潼关划地而治,如北周北齐般鼎立?”
  戴友规点点头:“唯有如此,才能使陇西郡王获利最大。李克用一死,沙陀唯有以他为尊,才能继续。而以李存曜之能,纵然一时盖不过朱温之势大,但他有陆有潼关、水有蒲津,麾下将士也愿为其效死,更何况他本身便是少见之帅才,只是守住那关河四塞的关中,想来却也不难。”
  他微微一顿,又道:“他此次在关中所行变法之策,均是以河东、河中之力来复兴关中,未尝不是作此一想,他兴复关中,所为不过是……”
  “是何?”杨行密见他卖了个关子,直接就问,很是配合。
  戴友规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复兴关中,王业之基。”
  第213章 王业之基(三)
  长安城,崇义坊,陇西郡王府。
  熏香缭绕,帷幔轻垂,虽已初春,春寒尤在,因此王府花厅中的地龙仍然烧着,以确保屋里足够暖和。李曜虽然厉行节俭,独处之时从不允许烧着地龙,但他做足了礼贤下士尊文重贤的派头,但凡与人议事,却是毫不吝啬。此时他正与李袭吉、李巨川、冯道三人围坐一团,正在议论着一件大事,这地龙自然不能省。
  按说如今朱温威服河北之事已然传到长安,长安城中多少高官贵爵正在等李曜做出态度,好决定他们的立场,今夜在这陇西郡王府中,李曜也该召集幕僚诸将,统一思想才是。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李曜他们今夜谈论的大事,却偏偏不是要不要出兵援助河东,而是在谈“土地改制”。
  托当年被制度所迫,勉强也算熟读毛邓的我党干部之福,李曜多少还是记得毛太祖的某些观点。农业时代无论国家制度如何,土地问题都是最为关键的问题,几乎可以说土地问题解决好了,国家就自然安定,而一旦土地制度败坏,那么国家也就必将衰微,这一道理万古不易,“放之四海而皆准”。
  今日李曜召集三人,绝口不提出兵援助河东,甚至没提增加河中兵力,反而提出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大唐的“贵富集团”霸占了全国绝大部分土地,贫者无立锥之地,当初黄巢之乱,就有许多迫于生计之辈加入乱军,为祸天下,如今我等既然当道,却该如何扭转这一局面?
  这个问题虽然看似简单,但为了这个问题,李曜着实也思索观望了很久,才终于在今日向李袭吉、李巨川这一对自己如今真正的谋士提出。至于旁边还坐着的冯道……李曜既然收了他做关门弟子,也是希望他今后能为国家宰辅的,这次才一并叫来,让他感受一下这种议论国家大政方针的气氛,引起思考。
  李袭吉与李巨川二人,一个平和儒雅,一见便知是敦厚长者,一个笑里藏刀,显然是心机甚深之辈。但面对李曜忽然提出的这个问题,莫说李袭吉,便是李巨川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李袭吉最近被加了检校左仆射之衔,李曜甚至打算在将来某个时候让他接手三司,对他也有过暗示,因此他最近很是恶补了一下财政方面的知识,特别是花大力气研究了一番李曜近年来在“经济之道”上的作为,以期将来不会辜负大王一片期许。但这个土地问题,以前李曜很少提及,在河东、河中两地,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举措,今日突然提及,李袭吉虽然也早就知道这土地过于集中是个大问题,却也没有思考该如何解决——这问题根源太久了,多少先圣先贤不也就这么含糊过去了么,难道真有解决的办法?更何况他本身就是个谨慎持重之人,没有太大把握的提议,他也不太可能说出来,因此李曜一问,他便沉默了,只是思索,却不答话。
  李巨川与李袭吉略微不同,他虽姓李,甚至算来也是陇西李氏出身,但家道中落久矣,在朝中全无靠山,贡举自然没戏,好在才名还算有些,当日落第之后被河中节度使王重荣辟为书记。王重荣死后,王重盈对他兄弟重用的文士不上心,李巨川只好再觅良木,可他贡举落第,又哪里好找新东家?只去了杨守亮处做个记室,明珠暗投。后来杨守亮跟着杨复恭败落,被韩建所擒,巨川械以从,题木叶遗建祈哀。韩建这次干了件聪明事,将李巨川释缚,置于幕府。其后李巨川才华渐展,韩建能骗来李晔,挟天子而白拿了大唐贡赋许久,便是出于李巨川献策。至于韩建这种货色毕竟是稀泥巴扶不上壁,不听其劝,杀王胁君,最终把事情闹大发了,惹出李曜进平关中,那就怪不得他了。
  李巨川的家世比李袭吉还要不如之甚,因此对土地兼并之事感切尤深,但偏偏他最为擅长的,并非这种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庶政,于是被李曜一问,也难以迅速理清头绪,只是下意识蹙起眉头,看着李曜的眼睛,沉声道:“大王此时要对这些公卿贵戚开刀问铡?愚以为时机恐怕非佳。”
  李曜微微一笑,轻轻摆手:“问计于尔等,未必表示我立刻便要动手。你二人只管将心中所想说出,至于处置此事的时机,我自然心中有数。”说完想起冯道,又笑道:“可道,你若有甚想法,也只管说来。你是我弟子,对于执政之道,更要潜心钻研,为此,不必拘于上下礼节。”
  三人闻之,恭然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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