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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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前的金银平文漆琴,琴身上银色的流水纹在火光映照下熠熠生辉,只一眼,她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去。
  她的心脏不断地收缩,几乎无法呼吸。
  这张琴她无比熟悉,每一根琴弦她都触碰过无数次。
  这是桓烨的琴,琴名洗心,他便是用这张琴教会她那曲《葛生》。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琴声戛然而止,桓煊自琴上抬起眼,发现女子站在不远处,脸上两道泪痕,在灯树的映照下闪着光。
  桓煊微微一怔:“怎么了?”
  随随蓦地回过神来,顾不上礼仪,用袖子拭了泪:“民女一听这曲子,便觉心中难过。”
  此曲悲怆沉痛,即便是不通音律之人也能感觉到其中的情感。
  桓煊点点头道:“这是首悼亡曲。”
  顿了顿道:“是我长兄教我的,曲子是他从蜀中搜集来的古谱。”
  说罢他也有些诧异,当初搜集来的那批古谱有十来首曲子,不知为何他长兄对这首悼亡曲情有独钟。
  他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出生在帝后感情最款洽的那几年,当时皇帝尚未御极,先帝又不肯分权给太子,他便有大把的闲暇时间陪伴妻儿。长兄被寄予厚望,开蒙时父亲特地三顾茅庐替他延请名士高人为师,时常亲自考校功课。
  皇后对长子的宠爱更不用说,桓煊曾听宫中老人说起,长兄幼时的贴身衣物全是母亲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皇后的针线自然不如尚衣局那些千锤百炼的针娘,她费时费力做这些无谓的事,不过是出自拳拳爱子之心。
  长兄在丰沛的爱意中长大,从未受过委屈冷落,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也或许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养出闲云野鹤、淡泊不争的性子,也只有这样的人能欣赏哀恸苦涩、摧人心肝的曲子。
  他从小到大一直暗暗嫉妒长兄,嫉妒他的一切,在他为了萧泠甘愿让出太子之位的时候,他嫉妒得发狂,嫉妒有那样一个女子与他长兄相知相许,更嫉妒他总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别人眼中梦寐以求的储位,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弃之如敝屣,他什么都可以抛却,凡事只是遵从自己心意。
  而他呢,连自己所求是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四年前当长兄紧阖双目躺在棺木中,他看着那张与他相似却毫无生气的面容,忽然生出股错位的感觉。
  躺在里面的该是他才对,若躺在里面的是他,所有人都会好受很多。
  思绪不觉飘远,桓煊凝了凝神,轻轻摩挲着琴铭道:“这张琴也是长兄的爱物,是他托付与我的。”
  随随自然知道,这张洗心琴是桓烨的宝贝,却不知他为何将琴托付给桓煊,按说他们兄弟不在一宫中长大,相差年岁又多,到桓煊入崇文馆开蒙,桓烨已在东宫由侍讲单独授课了。
  桓煊的琴艺也绝算不得高超,随随自己虽然也是个半吊子,但也听得出来,方才那曲子动人,是因他心里的感情流注到琴音中。
  桓烨为何会将自己最珍爱的琴送给这个并不亲近的三弟,随随已永远无依譁法知道了。
  桓煊也颇有自知之明:“孤的琴艺不怎么样,浪费了这张好琴。”
  顿了顿:“你若是想学,改日请个先生教你。”
  随随点点头。
  她其实也是自小习琴的,她父亲簪缨世家出身,虽是武将,却是进士翰林出身,对女儿的教养也是按着自己幼时的规矩来,君子六艺、四书五经没有一样落下,只是她在音律上天分有限,便是有名师教导也只是稀松平常。
  她擅长的曲子,只有桓烨教她的《葛生》,只因那是桓烨教她的。
  随随一声不吭,但桓煊对她的沉默寡言习以为常,不以为怪,见她兴致寥寥,便起身收起琴。
  将琴放回原处,他瞥了眼窗户,不由微微一怔。
  窗纸微明,不知不觉长夜已尽。
  以前因为要守岁,岁除夜总是格外漫长,天仿佛永远不会亮。有人陪在身边,时间原来过得这么快。
  “离破晓还有些时候,”桓煊道,“陪我对弈一局。”
  随随点点头:“好。”
  两人棋力悬殊,但布局思路却很相似,桓煊倒不觉如何,毕竟是他教出来的,随随却有些诧异,只有她知道,桓煊的棋风棋路与她颇为相似,她总是能猜出他下一步棋会落在哪里。
  一局终了,两人收起棋子,外头噼啪声响起,是内侍在庭中点爆竹。
  桓煊道:“今日元旦大朝,我要动身入宫,你就在这里睡吧。”
  抬手撩开她垂下的长发,抚了抚她因一夜未眠而略显苍白的脸颊:“这几日宫中事多,待忙完这一阵差不多就到上元了,到时候孤带你去看灯。”
  ……
  皇后终究没去观风殿赴家宴——她既已称病,便不能再出尔反尔。
  三子走后,皇帝也没再遣中官去请人。
  除夕守岁,宫宴通宵达旦,但皇帝已不年轻了,这些年又受着风疾折磨,与儿女们饮了几杯酒,谈笑了一会儿,便即离席回皇后的徽猷殿。
  皇后虽带发修行,毕竟不是真的遁入空门,身为当朝皇后,这样的日子还是要回自己寝宫的。
  御辇行至殿外,皇帝在辇上隐隐约约听见琴声,隔得远听不清曲调,但他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皱了皱眉。
  上了台阶,琴声渐渐清晰,皇帝的脸色便是一变。
  他下了步辇,屏退了所有内侍宫人,快步走进殿中,果然见妻子正坐在榻上抚琴,一边抚一边哭,满脸都是眼泪,听见脚步声也不抬头,仿佛对周遭的一切全无感觉。
  皇帝体谅她痛失爱子,这些年凡事都由着她,可今日许是饮了酒,一时忍无可忍,快步走上前去,将妻子的双手从琴弦上拉开:“除夕佳节,奏这种不祥的曲子做什么?”
  皇后执拗地抽回手:“郎君容我将此曲抚毕。”
  皇帝一把夺过她的琴,扔到地上。
  地上铺着厚厚的宣州丝毯,琴并未摔烈,只是发出“咚”一声响,回荡在高广的大殿中,两人都是一怔。
  皇帝放缓了声气,几乎带了点恳求的意味:“烨儿已经不在了,你这样折磨自己、折磨旁人,要到什么时候?”
  皇后冷笑了一声:“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才几年,连亲人都已忘了他,若我不记得他,这世上还有谁会记得?”
  皇帝低下去的怒火又高燃起来:“烨儿也是朕的儿子,难道朕不悲痛?可你只知道逝者,眼里可还有生者?且不说你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你为人母亲,这么待三郎难道不亏心么?”
  皇后抿唇不语,微微别过脸,半晌方道:“我不见他是为他好,就当他一出生便死了母亲吧。”
  三子虽不是她亲手抚养大,但他的性子她是知道的。他孤僻敏感,她又不是会掩饰自己的人,只要他见到她,就会知道她有多恨他。
  她恨他,当初看见他跪在亡兄的棺柩前,两张极为相似的脸,却是一生一死,她从那一刻起便恨上了他。
  她忍不住想,为什么死的是烨儿不是他,若是上天非要夺去她一个骨肉,她多希望是他。
  明知道这念头疯狂又残忍,她却抑制不住自己的恨意。
  为了不让他察觉,她只有不见他。
  皇帝冷笑:“只因他不在你膝下长大,你便不把他当自己亲骨肉了?”
  皇后嘴角带着讥诮:“陛下又比我好多少?若非他屡立战功,统帅着神翼军又能制衡太子,陛下待这儿子会这么上心么?”
  皇帝脸色陡然一变:“你……”
  皇后只是冷眼看着他,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言。
  皇帝爱她刚强的性子,却也叫她这性子折磨得苦不堪言。
  僵持了半晌,终是他退让了一步,摇摇头道:“罢了罢了,你不愿见便不见吧。”
  有些人有些事终究是勉强不得的。
  ……
  元旦新春总是特别忙碌,即便是桓煊这样不爱酬酢的人,也有一些宴会是不得不出席的。
  此外宫中、王府,都有许多事要忙。虎符之争尘埃落定,边关事务也要他操心。
  元旦大朝之后,他不能常来山池院,自然也不能拦着随随不让出门。
  随随用那盒面脂作文章,足不出户地交换了两次消息,到正月十一那日,又亲自去了一趟常家脂粉铺子。
  一个年过下来,店主人的脸又圆胖了一圈,谁也想不到这个和气生财的店铺主人还有另一重身份。
  难得年节,随随与他寒暄了两句,又听他禀报了一番宫禁和朝堂中的大小事,这才问道:“上回太医署的事查得怎么样?”
  上回太医署一间仓房突然失火,烧毁了一批宫人内侍的脉案,随随感到事有蹊跷。
  放火是让证据湮灭的最佳手段。不过宫人内侍的脉案与太子有何关联呢?随随思索一番,有了个猜测:试毒。
  据她从宫中打探出的消息,用的毒物不是常见的□□、乌头等,连尚药局和太医署的老医官都不明其药理,起初的症状很轻,仿佛只是染了风寒头痛发热,到第三日突然急转直下,再用解毒之方已经救不回来了。
  毒杀储君是大事,自然要周密计划,无论哪个环节都不能出错,特别是用这些不常见的药物,谨慎之人一定会先拿旁人试毒,测试用量、观察症状和毒发时间,最重要的是看看医官的反应。
  于是她便让下属去详查四年前那件事前后宫人延医请药的记录。
  店主人道:“属下遵照大将军的指示,筛选出可疑的几人,大多不治而亡,还有一个落下残疾,被放出宫去,被家人接回了家乡剑南,属下已经派人去查了,只是剑南那边我们的人手不多,可能要多费些时日。”
  随随点点头:“好。”
  店主人又道:“属下另有一事须向大将军禀明。”
  随随道:“何事?”
  店主人道:“我们的人在查太医署失火时,发现还有别人也在追查此事。不过那些人行事小心谨慎,暂且不知是哪边的人。”
  随随有些诧异,随即脑海中掠过岁除夜桓煊抚琴时的神色。
  她以前一直以为桓煊对长兄没什么感情,直至昨夜才知并非如此。
  莫非是他?
  第30章 三十(加更)……
  一晃眼就到了正月十五。
  上元节前后三日长安城中彻夜燃灯, 士庶同庆,金吾不禁,是一年中最热闹吉庆的时节。
  元旦之后桓煊宫中王府兵部三处奔波, 只来了两回山池院, 一次是夤夜,来了累得倒头便睡, 翌日天未亮便去上朝,另一次甚至没过夜,只陪随随用了顿午膳,便又去长公主府赴宴了。
  岁除夜他提了一句上元节带她去看花灯, 随随没放在心上,之后也不见他提起,到了上元节当日也不见他出现,随随便当他将此事忙忘了, 也不放在心上。
  她吃罢晚膳, 放了春条和小桐等一干婢女出去赏花灯。自己沐浴洗漱,换上寝衣, 披了件绵袍,盘腿坐在榻上, 正准备打一局棋谱便上床睡觉,却听见外头传来车马声。
  她连忙穿上鞋袜下了榻迎出去。
  不等她褰帘,桓煊已带着一身风雪气息进来了:“你院中怎么一个下人都不在?”
  随随道:“我叫他们出去灯市上看看, 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买些回来。”
  桓煊知道她又是在滥好心, 虽觉那么体贴下人没什么必要,但转念一想,这也是她品性良善的缘故——他见过一些出身低微骤然发迹的人,待奴仆比高门权贵还严苛。
  他打量了她一眼, 发现她发梢微湿,绵袍下穿着寝衣,挑了挑眉道:“说好了要出门,你怎么还不预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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