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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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天起寒风,朱墙内浓雾弥漫,谢宁只穿着玄色单衣,站在崇承宫门口,低着头,短靴踢着昨夜积起的一层浅雪,风掀起屋檐上的白雪,落到他身上,钻到他脖子里,他忽觉有点刺骨。
  约莫又等了半个时辰,宫门忽然被从里打开,璞绵捏着脚步小跑来到谢宁面前,颔首行礼,温柔礼貌地说:“让小王爷久等了,陛下刚刚才梳洗完毕,快请进吧。” 说着,便弓着腰请谢宁入内。
  谢文昕身穿绣龙便服坐在桌前,面前有一套碗筷,对面位置上也有一套碗筷。桌上摆着一大碗还冒着疼疼白气的清粥,几碟精致的糕点,一宫女正站在一侧,往碗里勺进热粥。
  谢宁走到门口低着头,双手伸前作揖,道:“臣谢宁拜见陛下。”
  谢文昕却欣然回头,对着谢宁笑着招手道:“皇兄来啦!快过来,朕听说皇兄一早就在外面候着,朕便赶紧爬起来了。又想到皇兄也许久没与朕一同用早膳,所以特意让御膳房备多了点儿。”
  谢宁道谢,信步往里走后,来到桌边上坐下,手却始终留在桌底,不敢放到桌面。
  谢文昕欣喜地将宫女刚放到自己面前的那碗热粥推到谢宁跟前。
  谢宁受宠若惊,正要抬头道谢,谢文昕扬手在身旁挥了挥,宫女侍从皆退下,他又笑嘻嘻地说:“朕还念叨着呢,皇兄都几天没入宫来,没想这一早起来皇兄就已经候着了。”
  谢宁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伸手拾起桌上勺子,谢文昕迫不及待地说:“朕听闻御花园最近从南境湟川新进贡了几株当世罕见的白梅,等会儿用完早膳,皇兄陪朕去看看吧!”
  “陛下,”谢宁忽然将手中勺子放在桌面,蓦地站在颔首,声音沉沉地说,“臣有一事相求。”
  天方明亮,昨夜只下了点小雪,挂在树枝桠上,很快就化了。一阵晨风吹来,掀起了地上几片落叶,在地面转了转,又落下。
  谢文昕也跟着放下了手中勺子,他定定地注视着谢宁那碗粥,看了好一会儿,漠然说:“朕早该料到,皇兄天未亮便在宫外候着,定也是为这事来的。”
  谢宁始终低着头,眉心微微皱起,正张嘴想要回话,谢文昕却又淡淡地说:“皇兄上次清晨候在门外,也是为人求情,也是为了要谋害朕的人求情。”
  谢宁听不出谢文昕的感情,只在余光瞥到谢文昕脸上的一丝寒意。他猛地扬起衣摆,顿然单膝跪下,单手撑在膝上,沉声道:“陛下,臣敢以命相保,子徽绝无谋害陛下之心...”
  “行了...”谢宁还未说完,谢文昕蓦地打断,他沉重地抬了抬眼皮,看都没看谢宁,苦笑一声,问道,“皇兄可知,为何他现在才回来?”
  谢宁闻言,心头忽然一顿,眼前骤然掠过一丝疑光,支支吾吾地回道:“子徽他...”
  谢文昕卒然打断,毫无波澜地说:“皇兄先回吧,这件事,朕自有定夺。”
  “陛下...”谢宁抬头,皱眉看向谢文昕。
  谢文昕却始终盯着面前那碗粥,粥上的白烟已经渐渐散去,他沉声说:“先回去吧。”
  谢宁离开后,璞绵上前,谢文昕长叹一气,双手搭在膝上,侧头看向璞绵,自嘲笑笑,说:“璞绵啊,现在连朕唯一的亲人,与朕也只是君与臣的关系了。”
  璞绵只低头,一手捏着袖子,一手将糕点夹到谢文昕面前的小碟子上,轻轻说:“若陛下想去御花园赏梅,等用过早膳后,奴才陪陛下去便是。”
  谢宁走在又长又窄的宫道上,北风萧瑟,两边砖墙高筑,遮天蔽日,城墙之上兵卫手执□□巍然而立。
  走到皇宫西面流芳门前,侍卫牵来谢宁的骏马,谢宁纵身一跃而上,“咿呀”一声巨响,宫门从中向两边打开,谢宁抽拉着缰绳,坐在马上一步一步往外走。
  身上的玄色单衣被阵阵寒风吹起,他也不觉冷,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城内的寥寥百姓,放眼苍凉。
  刚走出宫门没两步,忽觉眼下一丝刺眼,谢宁猛地拉起缰绳将马停下。
  一个身披绯红绒袍的清瘦男子孤身站在长街一侧,肩前两条长带被北风吹起,在肩前飘飞。
  男子面容僵硬,手上抱着一件深棕色貂裘,始终抬头,目光一直追随着谢宁的踪影,从宫门而出,一直到自己面前。
  谢宁勒马而止,停在他身前,他蓦地对着谢宁微微一笑。
  风吹过,将沙子带进了谢宁眼中,扎得发疼,他却始终没有抬手去揉。
  男子只轻轻眨眼,目光始终留在谢宁英俊脸上,嘴角带笑,温和道:“腊月未过,寒冬依旧,小王爷只穿单衣,若是着凉,在下会心疼。”
  谢宁问:“你怎会在此?”
  男子又摇头笑笑,轻声说:“当年那个早晨,您从此门策马而出时,身上也只穿单衣。在下也说了,若小王爷身体遭病,在下会心疼。”
  谢宁盯着他许久,迟迟没有说话,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鼻子发酸难受,在感到眼眶莫名湿润时,他忽然侧身,将手往那男子面前伸去。
  “上马。”
  那男子低头浅笑,提手落在谢宁手上,谢宁骤然用力将他的手紧握手心,然后矫然侧身,另一只手扶在男子后腰,猛地发力将其往上一带。
  转眼男子已坐稳在马上,谢宁身前,谢宁炽热的胸口贴在他后背,双手围在他单薄身躯二侧,手上缰绳用力一勒,骏马奔驰而去。
  只道是公子长驱铁马,足下白花衔风尘。君卿背暖薄衫,心上风尘葬残身。
  骏马飞奔,一路向着西面而去,从西直门而出,再往北走,至婆萝山,绕山道而行。山道因积雪而滑,一滑一上,所幸婆萝山并非高山,正午之前二人便已来到山顶。
  谢宁先翻身落马,王桓摘下面具后,将手递与谢宁,谢宁扶着他下马,谁知那匹骏马却忽然打了个喷嚏,王桓半个身子还在马上,被这么一抖,歪身便要从马上摔下。
  谢宁眼疾手快,迅速上前,单手扶在王桓腰上,王桓慌张之下也顺势将空余的手挎在谢宁后脖,谢宁手臂用力,将王桓往下一带,王桓翩然落地,却是落在谢宁面前。
  王桓因一时受惊而心跳加速,只觉胸口一顿,呼吸微急。待他站稳后,才发现自己与谢宁几乎是脸贴着脸,甚至还能感受到谢宁温热的呼吸拂在自己脸上。
  王桓心中更是猛然一顿,可他很快便能听到谢宁那颗炽热的心在剧烈跳动,他便故意轻笑,道:“小王爷,您这心里,可是放了几头小鹿?在下怎的听着它们怎么一直在那儿乱撞呢?”
  谢宁总是经不起王桓的挑逗,白皙的俊脸顿时刷红,骤然往后几步,愤然别过脸,走到断崖边上。
  王桓看着谢宁闷声走开的背影,单薄的玄色单衣在风中被吹起,晃晃荡荡的,他只笑着摇摇头,低头看了看手上一直紧抱的貂裘,便往谢宁那边走去。
  走到他身后,将貂裘轻轻盖在谢宁背后,又绕道他面前,将两边拢好,正拿起带子,谢宁却忽然抓住王桓的手,正要开口,王桓却慢条斯理地抢先,道:“小王爷不必发嗔,在下并没有替玉嫣绑过带子,您是第一人。”
  谢宁无果,脸上滑过一丝尬色,只好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今晨会入宫?”
  王桓骨指分明的手缠绕着那两条玄色绸带,在谢宁锁骨处轻轻打了一个蝴蝶结,抬头温和凝视谢宁双眼片刻,笑了笑,退到谢宁身旁,与他平行而立,俯视万千,才缓缓说:“心有灵犀。”
  “我想听实话。”谢宁从鼻深呼一气,蓦地转头看向王桓,沉声道,“王子徽,我要听实话。”
  王桓低头,忽然轻咳两声,谢宁立刻紧张皱眉,伸手想要放到王桓背后,王桓却将他的手轻轻挡住,回头看着谢宁笑了笑,说:“简伯伯因蓄意谋害天子被捕入庆律寺,临风昨日又跪在淮南王府门前整整一天,此事说到底也是因你我而起,以你的性子,岂有不求情之理?”
  谢宁眉心微蹙,只盯着王桓鬓际,听着王桓和声细语,手慢慢垂下,他又问:“那你怎知,我会清晨入宫,行于流芳门,且身着单衣?
  王桓浅笑,道:“当年您替我求情的时候,不也是清晨,从流芳门出,且身着玄色单衣吗?”
  谢宁的眼角渐渐浸润,他颤抖又问:“这一年,你到底去哪儿了?”
  王桓转身,放眼无际天下,却只得一片模糊。
  “一年前,在您府前被刺杀,本也以为今生再无缘小王爷了,当时还觉惋惜,竟来不及道别,”说到这里,王桓故作轻松地笑笑,又继续道,“却没想还能捡回小命,救我那人将我留在迦蓝寺,还请来祁缘大夫替我医治,却从无露面。大概是上天也觉得在下与小王爷情分未断吧哈哈...”
  “一年,整整一年,”谢宁蓦地冷笑打断,“你走的时候也是大雪翻飞,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我觉得你没有,我一直在找你,八方中原,我甚至连南境湟川都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你不过就只是在怡都荒郊。”
  王桓低头,自嘲笑笑,故意娇嗔道:“我这不回来了吗?”
  谢宁心里一直是谢文昕拿着利剑抵在王桓后背的画面,他心乱,王桓的每句玩世不恭,都如火上添油,他骤然怒吼:“可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王桓转身,目光柔和注视谢宁双眼,从袍中伸出手,轻轻搭在谢宁温热手背上,笑着说:“因为舍弃不下小王爷您...”
  谢宁猛地将王桓的手甩开,王桓却反应快速地反手将谢宁的手紧紧握住,上前一步,将自己额头落在谢宁肩上,语气委屈地说:“小王爷,不要恼我了,我这不回来了嘛...”
  一滴泪水从谢宁眼角流出,谢宁提手愤然将其抹走,他别过头,看向断崖之下白茫茫一片,他脑海中只出现了两个小少年。
  十六岁的王桓身骑白马,身旁是十二岁的小谢宁,骑在那匹尚且幼年的棕色骏马上,二人临崖而立,放眼天下。
  鲜衣怒马,正值风华正茂,王桓英姿飒爽,倜傥潇洒,他脸上是不可一世的骄傲,他自豪地指着脚下黄土,笑着对谢宁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日后文昕当上了皇帝,你我携手,定要让这盛世遍地繁花,皇朝流芳百世!”
  小谢宁倾慕地仰头看着王桓,咧开嘴笑了,单纯无邪。
  当晚将王桓送回宅子后,谢宁骑于马上,面无表情,一路回府。
  待谢宁马蹄声渐远,王桓靠在门后,一手按在胸前,脸色苍白,双唇发紫,只觉胸口一道明灭气息难以上下,忽然喉尖一甜,猛地吐出一口淤血。
  王桓脸上带着干笑,身体倚靠在木门上,双腿发软,渐渐落下,最后侧身跌倒在地,鲜血从嘴角流出,漫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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