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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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皆是往后一退。
  谢昀眺了眼画,再垂眸看向雁回,目光从她隐隐发红的眸子一直落到长剑上,随后谢昀惊讶发现,剑在抖,雁回在发抖!
  破天荒地,谢昀一肚子窝火都散了,他何尝不清楚他这个皇后对自己的爱慕,从那晚梦呓念自己表字,和爱屋及乌地隐忍兰贵妃发难,以及现下这副气极的模样都可以看出。
  谢昀难得泛起了一丝不忍,僵硬地劝慰道:“不过是一幅画。”
  雁回抬眸,她凝睇着谢昀更像是再看另一个人,一样的眉眼,只不过那人的眼中不似谢昀没有一丝温度,他那双如星似月的眸子比谢昀的更好看,可再无人知了。
  “你知不知道……”雁回喉中一哽:“这是……他在世上……最后一副……”
  大漠塞外流窜的敌寇野蛮非常,国舅爷临危受命,戴上了牛头鬼神面具,从此将真容掩于面具之下。世人只知骠骑大将军覆面征战铁面无情,而不知其容颜下是一副带笑柔情的容颜。
  记得他的人少之又少。
  不然,这幅画她悬挂这般久,又有几个人是认出画中人的。
  塞外传来他投敌的消息,自此以后,大梁连他名字都是讳莫如深。
  无人记得他,亦无人知晓他,更无人愿意铭记他的功勋,他被永远地钉在耻辱柱上!
  雁回哽咽,以至于谢昀并没有听清她后面半句话,他所见,雁回裹挟着杀意就要夺门而出。
  “皇后。”谢昀冷声唤住她。
  “朕身为大梁天子,要护的人,就一定能护!”
  雁回脚步一滞,回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谢昀面上方才的不忍情绪仿若从未出现,取之的是眉眼间让雁回习以为常的冷漠。
  “镇国大将军将尚方宝剑交予你,并非就能让你为非作歹肆无忌惮,这江山是朕的。先帝既能赐尚方宝剑于大将军,朕今日就能从你手中收回!”
  “你以下犯上,失了身为皇后的体统,朕谅在雁家世代忠烈可以饶你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殿外苦风凄雨,殿内灯火通明,阴影与光亮之间难以交融化成一道清晰可见的光影交界,谢昀便站在这交界处,那明明暗暗勾勒着他挺拔的身姿线条,他的五官仿若那晕开的画像一般变成浓稠的晦暗。
  雁回脑中嗡嗡作响,谢昀还说了什么她并没有听清,她只念着谢昀那句‘我要护的人,一定能护。’
  所以,谢昀早知画像毁了才会屈尊跟着她往偏殿来,也早知她会起了杀心,趁着她寻画的空档将兰贵妃安置妥当了,如若不然,她有尚方宝剑在手,谢昀也不会说出如此自信的话来。
  “所以……”雁回忍着不适问:“她毁了这画也是你默许?”
  她忆起,那人出征前对自己说过的话。
  “舅舅去建功立业了,我那孤傲的小外甥就有劳外甥媳妇多多照拂了。”
  言犹在耳,那人的身形与谢昀交叠,雁回耳鸣难忍,喉中一点腥甜。谢昀的回答是什么,雁回已经听不见了,她抬头无力地看了看天,雨珠颗颗落在她面上。
  她浑身发抖,几番忍耐最后实是苦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
  沁凉的雨珠和猝不及防的惊呼,在耳畔炸响随后溶漾进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里。
  像是溺在一片海里,累得雁回精疲力竭。
  再醒来,眼前却是亮堂到刺目的明朗,惊絮见人醒了,忙上前伺候。
  雁回摆了摆手,狼狈地撑着坐起,问道:“画呢?”
  惊絮取了软枕垫在雁回身后,随后沉默。
  诺大的寝殿中平日里有七七八八伺候的宫人,如今只有惊絮一人,沉默间呼吸声比催命的鬼哭狼嚎还恐怖几分。
  “娘娘……”惊絮绞着手道:“画被圣上收了去。”
  又是一阵窒息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雁回才艰难开口:“张央落呢?”
  张央落便是兰贵妃本名,惊絮硬着头皮道:“兰贵妃受了惊,圣上允其回丞相府休养。”
  “呵……”雁回轻笑却没在问了。
  惊絮犹豫许久,像是有什么极难开口的事压在心中,自己咬破了唇都不知。
  “说罢。”雁回见此平淡道:“谢昀要如何处置我。”
  惊絮“咚”地跪下,膝盖磕在金砖上撞出的声响在殿内回荡:“圣上……圣上他……欲废后……”
  雁回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惊絮接着道:“兰贵妃遭此大辱,张相不依不饶。娘娘昏迷的这两日,雁大将军便在养心殿外跪了两日,还有雁老夫人、小公子也都随着雁大将军跪在殿外为娘娘求情。”
  第9章
  养心殿。
  赤金的九龙三足鼎燃着香,余烟袅袅。
  谢昀于龙案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奏章,一旁的朱公公耷拉着眼皮,臂弯的佛尘动也不动地垂于地。
  殿内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个,更不肖说往龙案那边看上一眼。
  此时,摆放龙案的金阶下跪着二十余人,本就是六月夏暑,用以消暑的冰块加了又加,但碍不过殿里挤满了人。
  “朱颐。”谢昀看也不看案下跪着的朝臣们,冷着声音唤了声朱公公,这一声倒比玄冰还管用,霜碴子似的扑了底下人一脸。
  朱公公右眼皮重重地跳了下,不等谢昀吩咐,就唤来几个小内侍搬来一个楠木雕丝屏风,这六扇屏风就挡在龙案前,替谢昀遮了视线。
  这殿外殿内跪着的,他都权当看不见。
  等不到宫人又去取玄冰,大殿中央传来‘咚’的一声闷哼,随后就有人出声。
  “史太傅!”
  “史太傅!”
  “史太傅晕倒了!”
  史鹤是谢昀的老师,今已是古稀之年,他在殿前跪了几个时辰,加之殿内闷热,自是扛不住厥了过去。
  谢昀当即就要去看,不过很快的,面上的担忧之色变退去了。他顿了顿,让朱公公撤走了屏风,传了早就候着的陆安来替史太傅诊治后,这才沉着一张脸冷冷地看着殿前众人。
  “你们还要跪多久?”
  谢昀穿着玄色常服,衣裳上金丝绣制的九龙栩栩如生,与他此时心情倒是绝配,甫一说话,便如金龙长吟,好不生气。
  众人不语,谢昀这才往史老太傅那边看去,宫人已将人扶到椅上,陆安掐了人的虎口,不多时,史老太傅悠悠转醒,混沌的目光还未清明便道。
  “圣上以皇后禁足期内无上殿赦令召雁夫人入宫,以皇后擅自离宫为由起意废后,臣觉得不妥!”
  谢昀本意询问陆安史老太傅病情,猝不及防听闻这声,脸色肉眼可见地晦暗下去。
  他冷笑一声,回身看向殿下跪着的人:“你们以为如何?”
  “臣等以为不妥!”众官附议,异口同声。
  “皇后并不大过,不可废!”史老太傅虚弱地瘫在椅上声音却掷地有声。
  谢昀一哂,嗤道:“皇后乃天下女子之表率,民间妻辅内,雁家女贵为皇后更有内驭后宫诸嫔外辅朕躬之重责,然,后宫不宁皆由她起,其更是以下犯上屡次忤逆朕令,毫无皇后之能更无中宫之德,德不配位朕废她又有何不可!”
  史太傅道:“自古废后皆是昏君所为。”
  朱公公手一抖,佛尘终于晃了两下,他担惊受怕地看着对峙的师生二人。
  谢昀气笑了:“依老师的意思,皇后断嫔妃发,持剑伤人只是小过?”
  史太傅又道:“自古废后皆是昏君所为。”
  谢昀骤然挥袖,双手负于身后,冷冷下令:“太傅中暑神志不清,朱颐,送太傅出宫回府。”
  “圣上。”史太傅喉结一滚,双唇轻颤:“老臣年老确实糊涂。”
  谢昀脸色刚要柔和一些。
  史太傅又道:“老臣只知道,自古废后皆是昏君所为!”
  谢昀被气得七窍生烟,他在原地来回踱了两圈,顺手拿过龙案上的茶盏猛地往金砖上一摔。
  砰——
  “朱颐!”谢昀眼角都有些因愤怒而染上了红色,对朱公公吼道:“还不送人出宫!”
  朱公公忙去做了。
  这边朱公公带着人出去,那边就有小内侍含胸躬背小跑入殿,跪下通报,兰贵妃父亲张丞相求见。
  “宣。”谢昀双臂撑在案上,闻言抬首,只见张丞相从殿门而入,恭恭敬敬行了个群臣大礼。
  这一幕倒是讽刺,受害者知其礼,害人的反而胡搅蛮缠。
  “免礼,赐座。”
  “臣谢圣上!”
  等张丞相坐好,谢昀这才悠悠道:“张相来的正好,皇后此举张相以为如何?”
  张丞相正是因为这事来的,兰贵妃被皇后吓得不轻,整夜梦魇扰得阖府不得安宁。这本是一个好机会,兰贵妃受宠,中宫之位一旦空缺,兰贵妃便是不二人选。
  可坏就坏在兰贵妃这头发上,女子断发是为不详,若圣上继续宠爱,她这辈子也就止步于此,后位是再也奢望不上。若圣上因她断发生了嫌,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与其如此,不如……
  张相心一横道:“回圣上,皇后乃一国之后一言一行皆是大梁女子之榜样。自古男主外女主内,妻有相当夫教子之责,若民间女子争相效仿皇后之举,恐怕灾祸横生世道大乱!但皇后在位数年,虽无功也有苦劳,臣以为皇后虽德不配位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张相说话间偷觑谢昀容颜,见他似乎听进几分,便拱了拱手继续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皇后若有心悔过,圣上不如给皇后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皇后不知宫规礼仪,便让礼仪嬷嬷教,若那时皇后仍是如此,圣上有意废后臣绝无二言。”
  张相顿了顿话锋一转道:“后宫至今未有娘娘孕怀龙种,圣上操劳国事日机万里,大梁如今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臣请奏采选秀女,为我朝延香续火!”
  张相倒不是真心为皇后求情,他只想稳着万岁爷。既然兰贵妃已然无用,张相便要往后宫塞新人。皇后此举已在万岁爷心里横了一道刺,就算能把宫规礼仪学个透,但已注定她不得圣宠。张相知道自己此时不能着急,他只能等,等自己送进宫的新人有了资历后,他就能随便寻个由头将这个皇后拉下马来。
  谢昀思虑半响,片刻后摆手:“张相所说不无道理,罢了,朕便给皇后一次机会。”
  说完,他嫌弃地看着地下跪着的众人,道:“朕不废后了,你们可满意了?还不快滚?”
  众人行礼告退,正在这时,殿外响起一道女声。
  “起来!”
  中气十足,满腔怒意。
  谢昀皱眉,看向殿外,小内侍跪着磕磕巴巴道:“圣上……是……是皇后娘娘寻来了。”
  养心殿外,雁回看着白玉阶梯下跪成一排的人,兄长,母亲,小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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