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云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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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莽做事雷厉风行, 赶路如同行军打仗,前两日孟夺峰勉强能跟上,第三日起孟夺峰大病一场, 徐莽知道孟夺峰想去开云寨有何目的, 他开云寨多养个病秧子没什么, 孟夺峰要想当开云寨的谋士那不够格,他留了一队亲兵给孟夺峰, 但他也留下一句话,十日之后孟夺峰赶不上来那就永远别进他开云寨的大门。
  顾羿没有半点犹豫跟着徐莽走了, 他知道以孟夺峰那个性子,就算爬也会在十日内爬进开云寨,他用不着担心。
  进开云寨当天已经入夜, 开云寨地处西北, 群山峻岭围绕着, 山路弯弯绕绕, 此地易守难攻,这么多年来朝廷剿匪多次愣是剿不下来。开云寨比顾羿想的还要大, 如同一个城镇, 房屋铺在山体上, 隐藏在树木之后。刚开始徐莽只带了自己的亲兵, 后来将士们的妻子儿女一并迁来。他们当土匪之前都是兵将,这年头能出人头地的有几个, 大多都落了个马革裹尸的下场, 这帮人吃徐莽的粮饷占用徐莽的地,为徐家出生入死, 誓死效忠徐家。
  顾羿早就想过开云寨是什么样的, 如今一看, 觉得徐莽如同一个山大王,他在此地称王都未尝不可。
  “夫人还未睡,一直在等着。”进府之后一名下人迎上来,他一面说一面打量顾羿这个外人,大概是之前有所知会,他的目光里敬重更多。
  进去的时候江沅正在擦一柄刀,徐莽把他这些兵器当宝贝,他不在家时,江沅会替他照料。
  顾羿顿在原地,江沅是背对着他的,但他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美人,一身蓝衣,从背后能看到一截修长的脖颈,手中白帕子正在擦一把刀,衬得那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从一个背影来认,顾羿都能认出这人是徐云骞的娘亲,从手指到脖颈到肩背,再到这一身的气韵都像极了徐云骞。
  江沅察觉到背后的动静缓缓转过身来,二十年前江沅艳绝江湖一十四州,听说后继的什么江湖四大美人都再也没有江沅半点神采,顾羿早就听闻她的美名,但江沅转头时他还是愣了许久。
  顾羿看徐云骞的脸看习惯了,以为自己不会再失态,此时还是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江沅骨像生得极好,肤如凝脂,脸不过巴掌大,眉如远山黛,眼如天上星,其实徐云骞没有完全继承她的美貌,如果她脸上没有骇人的伤疤,她应该比徐云骞美上一倍不止。
  江沅嫁人之后就没了音讯,谁曾想到她已经毁容了?脸上有细密的小伤,大概有七八道,最骇人的有两处,一道伤痕从额头起始,划过挺秀的鼻峰,然后落在左脸颊,第二笔在横切下来,跟第一笔刚巧形成一个十字,这是羞辱人的方式,可能是曾经落入敌手。她年轻时跟随徐莽这个将军,前半生颠沛流离,为他孕育一子,为他毁去容颜,天下第一美人落得今日这个下场。
  可顾羿再去看,会发觉江沅的神色是满足的,她好像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公,也不曾戴上面纱遮挡自己这幅容颜,她已经把外貌置之度外,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她。
  顾羿很快就敛去自己的表情,没有再盯着看。
  “沅沅。”徐莽那张杀伐果决的脸上头一次出现柔情,很亲昵的叫自己的夫人。
  江沅闻言一笑,放下手中的刀,徐莽紧接着道:“我这次路过江州,给你带了两坛广露白。”
  江沅爱喝酒,徐莽不论去哪儿都给她带两坛,家里各地酒坛加起来已经满满一屋。他们已经四十多岁,成亲也有二十多年,相处起来却依然亲昵。徐莽一生除了江沅以外没有其他女人,他当年手握军权叱咤沙场,却还是只有一妻一子。顾羿有些不自在,扭头去看徐云骞,他好像也不觉得徐莽他们多肉麻,俨然已经习惯了。
  顾羿在那一瞬间才明白,徐云骞打小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难怪人这么好。
  顾羿一时间有些局促,他太久没见过正常的一个家是什么样了,总觉得和自己格格不入,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江沅像是察觉到他,过来牵他的手,徐云骞一手撑在他肩后,往前送了送让他毫无退路,顾羿被握了个正着,江沅的手握住了顾羿绑着绷带的手腕。
  顾羿手被握住如同被扣住死穴,呆立在原地不动了。
  “顾羿这么大了?上次看还只有一点。”江沅声音温和,说话很随意,好像自己是她儿子一样。自从娘亲死后,顾羿再也没有被一个女人这样握着,那只手那么柔软,好像可以包容一切。
  顾羿忘了自己尚在襁褓时见过江沅,他平日里说话没边,在江沅面前张牙舞爪的架势统统收起,连话都说不好,只“啊……”了一声,他不知道该怎么叫人。
  江沅也并不觉得顾羿无礼,摸了摸顾羿的脸颊,她的手刚贴上来顾羿整张脸都红透了,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完蛋了。
  徐云骞看着顾羿耳朵尖一点点红起来,觉得他这样很有趣,轻声说:“你是不是害羞了?”
  徐云骞话音刚落,顾羿脸更红,江沅人这么好,他偏生把她儿子拐跑了,想起他曾经跟徐云骞说过的那些污言秽语,想到他对徐云骞上下其手,顾羿那一刻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禽兽。
  “比较像顾大哥,”江沅摸了一把就收手,“不太像大嫂。”
  徐莽插话:“那比顾骁要长得好看点。”
  江沅提起萧韫玉让顾羿愣了一瞬,他相信徐顾两家曾经真的交好过,可是为什么又分道扬镳断交了?
  江沅好像看出他不自在,跟徐云骞道:“累了吧?先带他歇息,”最后还补了句:“可别欺负人家。”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顾羿听到这句话莫名低下头,又听到徐云骞说了句:“好。”
  江沅松了手,顾羿还是懵的,徐云骞好笑地看着他,“走吧。”
  除了在天樾山脚,徐云骞很少看到顾羿这么乖,好像一颗心被江沅被捂化了,往回走的时候都像是没回过神,“怎么?你是没看够吗?”
  顾羿道:“你娘很好。”
  徐云骞闻言笑了一声,顾羿和江沅之间没什么隔阂,这是好事。
  顾羿又道:“人好,长得也……”顾羿一顿,把那句长得也好吞回肚子里。果然他刚说完这句话,徐云骞脸色冷了不少,显然不太想让人提起这事儿。
  顾羿知晓徐云骞的脾气,没有多问。
  徐云骞的住所很简单,一间小院,里头的摆设却比在正玄山时要多一些,徐云骞大道至简其实不喜欢东西太累赘,但江沅喜欢把他从小到大的东西都收起来,徐云骞常年不在家,江沅只能在这间小院里想念自己的儿子。徐云骞知道这件事,所以每次回来也不动这些摆设,江沅怎么摆弄他就怎么住。
  江沅好像很宠爱这个儿子,对于徐云骞喜欢顾羿一个字都没说过,反而特地打听了喜好,安排两人睡一间房。开云寨地处西北,没有天樾山那么冷,他老早就差人生了炉火,在里面待久了就一身汗。顾羿脱得只剩下一件薄衫,枕着手臂出神。
  徐云骞表情一直是冷的,床头点了烛火,映着他偏浅的眼睛。顾羿一手伸出去想要把蜡烛打灭,徐云骞突然开口:“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小时候的事?”
  “啊?”顾羿收回手,没想明白为什么问这个。
  “想知道我为什么六岁上正玄山?”徐云骞一连两问:“想知道我娘的脸怎么了?”
  “是啊。”顾羿挺想知道,他对徐云骞了解太少了,开云寨家大业大,徐云骞作为小少主为什么要送上山当个道士?江沅当年艳名名动江湖,怎么一夕毁容?之前在正玄山的刑司堂时,徐云骞为什么说他想打败徐莽,想让徐莽叫他一声爹?
  徐云骞笑了,顾羿尤其坦诚,想听就说想听,丝毫不遮掩。之前顾羿说他什么都不不肯说,徐云骞在学,学着怎么一点点把过去倒出来。
  “不是什么大事。”事情不算大,起码跟顾家灭门案相比算不上什么。
  “我六岁那年,徐莽的死敌劫走了我娘还有我。”他开了口,长这么大第一次要把这些事说给另一个人听,“我娘的脸是那时候毁的。”
  徐云骞六岁那年经历两件大事,第一件曹海平杀了他两位师兄,第二件事是被敌军掳走。
  徐云骞记得江沅以前多美,他小时候性子只是沉稳了些,也没有这么冷淡。当年徐莽还未完全从前线退下来,徐莽旧部叛逃,北莽敌将发难,徐云骞至今都还记得他的名字,名叫耶律实,耶律实趁机掳走徐莽的妻儿以此威胁。
  当时徐莽腹背受敌,妻儿被掳自顾不暇。
  徐云骞跟江沅被困敌营,每天耶律实都来折磨一遍江沅,每天在江沅脸上划一刀。江沅被绑在刑架上,北莽人用对待细作的手段来对待江沅,他们把徐云骞绑在对面,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母受难。徐云骞只能去看,他不得不看,日日夜夜听着娘亲的惨叫想着徐莽什么时候来营救。可徐莽迟迟未到,想要救人要割一座城池,大军退至边界外,在天下和妻儿之间,徐莽选择了天下。
  后来耶律实都等烦了,他之前一直未折腾徐云骞是知道六岁的孩子不吃不喝已经是极致,孩子经不住折腾。
  耶律实用刀背拍了拍徐云骞的脸,回头对江沅说:“你男人再不来,我就每日送一根手指过去。”
  江沅嘶声力竭地大喊,可是大喊没有用,她被绑在刑床上,甚至连抱抱徐云骞都做不到。
  在耶律实开始剁手指之前救兵就来了,徐云骞到最后也没有等到徐莽,他只等来了年先生,年先生带人营救见到江沅的面貌时整个人已经抖得说不出话,江沅脸上伤痕纵横交错,翻开的皮肉如同婴儿的嘴唇,后来请遍天下名医也无法复原江沅的容貌。
  如今年先生对徐云骞百般关照,是对江沅有愧。
  耶律实最后死了,徐莽屠了他的城,杀了他的人,对他百般折磨才让他咽气。
  但徐云骞憎恶徐莽,这种憎恶一直延续到他长大,把他弄成了一个怪物。
  徐莽刚开始送徐云骞上正玄山是在保他,徐云骞沉得住气愿意在正玄山习武是想变强,他厌恶那种护不住人的无力感。他在正玄山只做了一件事就是习武,他只做最强的那个,每年点元灯上文渊阁,文渊阁藏书千万卷,他每一卷都想看,他将自己沉浸在这武道中,妄想有朝一日自己能登上武道巅峰。
  这样的路枯燥无趣,直到他遇到了顾羿,这个野狗一样的小师弟天生就会闯祸,缠着他,拉着他,那股与生俱来的疯劲儿吸引他,总是让人好奇他接下来还能折腾出什么东西。徐云骞像逗小狗一样逗弄他,随手拉一把救一把,对他好是师父所托,是他责任所致,可后来越陷越深,直到顾羿从天樾山上一跃而下他终于完全沉沦。
  他在正玄山求道,求到现在依然不知道天下大道为何物,他外表无欲无求,可骨子里跟顾羿是一样的人。徐云骞对大多数东西不屑一顾看都不想看一眼,可但凡他看上的他就想控制,牢牢握在自己手里才甘心,其中就包括顾羿。他喜欢在床上欺负他,喜欢控制顾羿每一丝的颤抖,每一声喘息,想让他完完整整属于自己。
  顾羿不知道他小神仙一样的师兄内心有多不堪。
  顾羿突然张开手抱住他,把徐云骞揽在自己怀里,徐云骞一个怔愣,鼻尖撞在顾羿的肩头,他发丝有些凌乱,在人前一直是副清冷样,第一次靠在人肩头,徐云骞愣了许久,最后沉沉笑起来:“你是在可怜我吗?”
  徐云骞不需要可怜,顾羿可怜他是在侮辱他,他紧紧抱着徐云骞,说:“我不会让人欺负你。”
  顾羿的声音很认真,徐云骞道:“顾羿,没人欺负我。”
  有,曹海平。顾羿无声地说,他本能地能认出谁要对徐云骞不利,他至今仍然记得徐云骞当日跌落山崖,曹海平看徐云骞和他的眼神不像是在看活物。
  他早就猜到了,曹海平想要一个王升儒的徒弟,不是徐云骞就是顾羿,他如果不吃蛊虫,吃下去的就是徐云骞。
  “真的,我不会让人欺负你,我会保你。”
  徐云骞很少与人谈情爱,上次在天樾山脚说一声喜欢已经是极致,此时觉得顾羿有点孩子气,想去摸他的额头,“你是不是发烧了?”
  顾羿却捉住那只手腕,把额头贴在他的手背上,用自己的温度来熨帖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会保你。”
  师兄,我会保你,哪怕你以后不要我了,我也会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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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终于把镜子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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