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我们是两颗会痛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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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宋歌意识过来,徐静已经把车开到了附近的一个山头。
  他打开了窗户,让四面八方的风吹了进来。
  若这风能够像带走炎热一般,带走他的烦忧该有多好。
  他似乎已经冷静了下来,转头对宋歌说:“不好意思,耽误你一点时间。明天早上给你放半天假。”
  宋歌看着他眉角强压下的阴郁,连忙说:“徐总,我没关系的。我之前都没怎么好好逛过J市,还得谢谢徐总带我来这个小众景点看夜景。”
  她想徐静应该想一个人待一阵子吧,便松开安全带,打开车门。
  “徐总,我出去看看。”
  没想到,徐静一下子把身子倾了过来,一把关上了车门。
  宋歌的身子不知所措地朝后仰着,陷入了皮椅中。
  徐静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双手紧抓着方向盘,眼睛寂寥地看向窗外的万家灯火,过了半响,才说了一句:“陪我坐一下吧,就一下。”
  宋歌点了点头,转头看向四周。
  其实这就是一个土山包,附近安静得出奇。
  从这里看下去能一览整个城市的灯火,从远处的霓虹灯、高楼大厦到内城五六层高的民房全部尽收眼底。
  把头再探出去些,还可以看到闪烁的星星。
  虽不像照片里的银河那样辽阔,却也有几分零星的美。
  宋歌见徐静不再说话,便假装自己是个透明人,光动着眼珠子,四处张望。
  “你在看什么?”
  徐静的情绪似乎缓和了一点,这才想起旁边的宋歌。
  宋歌没多想就回答道:“我在看窗户。每盏灯下面是不是就有一个故事?说来好笑,之前我找不到工作的时候,晚上跟舍友去城里玩。我站在桥上,看着两岸的高楼大厦里亮起的灯光,就想着,为什么这么多办公室,这么多工位就容不下一个我呢。”
  宋歌转过头来看向他,坚定地说:“现在,我的烦恼解决了。所以,我把我的运气借给你,你的烦恼也很快就能解决的。”
  徐静第一次觉得一个人的目光过于灼灼,仿佛能看到他内心所有的阴霾,让他无处可遁。
  他闪躲着宋歌看过来的视线,看向窗外:“为什么你永远相信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是能解决的呢?你每天都好像很开心,没什么烦恼的样子。”
  他没等宋歌回答,便自顾自地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小时候也喜欢到这里,看一盏一盏灯亮起。一盏灯的后面,可能是一家人在和乐融融的吃完饭。母亲说自己最喜欢吃鱼尾巴,实际上却是因为孩子和丈夫喜欢吃鱼身子。也可能孩子在学校调皮了,回家绕着桌子跑,父母在身后拿着家法追。为什么世界上有这么多幸福的家庭,就不能多我一个呢?”
  徐静在说完之后,自己也感到诧异,为什么会跟她说出自己从未对任何人讲过的话。
  他瞟了一眼后视镜里的宋歌,远处的灯火漾在她的眼珠里,熠熠生辉。
  他转而将目光投向远方,似乎在远处看到了小时的自己。
  “我很小的时候,觉得我的家庭很幸福。有温柔的妈妈,威严的爸爸,虽然爸爸不经常回家,但我还是觉得我们是再普通不过的幸福家庭。可有天,我放学回家发现,我妈妈正跪在客厅里哭泣。两旁站满了骂骂咧咧的人,用鄙夷的眼光看着我们,叫骂着。他们闯进了家里,砸烂了家里所有可见的东西。骂我的妈妈是小三,骂我是贱种。我妈妈拿出衣柜里放着的婚书拼命解释自己不是小三。那张婚书却被夺人一把夺走,撕碎。更荒谬的是,此时我的爸爸就站在旁边,冷冷地看她们的行动。仿佛只是一个看客。多可笑,一个女人的歇斯底里,一个女人的无助哭泣,这一切悲剧都是他造成的,而他反倒变成了局外人。”
  徐静淡淡地叙述着,宋歌的脑海里仿佛浮现出那个惊慌的少年,无力地拦在母亲的身前,用小小的身子阻挡着来自周遭的拳打脚踢,他的手上是母亲住不住的泪水,而他眼前的却是远处无动于衷的父亲。
  “后来我才知道,我妈是我爸下乡的时候认识的。我妈是村长的女儿,他和我妈结婚后,拿了生产队里一个当兵的名额,就离开了。他走前跟我妈说一定会回来的。结果他退伍了就回到原籍,开了家小工厂,娶了一个对自己体制内的老婆。“
  宋歌听来,只觉得内心一片寒凉。
  男人啊,连婚姻都要权衡利弊,用一个又一个谎言编织起自己的锦绣前程。
  “再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孩子,老婆辞去公职全心投入公司之中。当他和这个跟他分庭抗礼的能干的老婆有了越来越多的争执,他就开始怀念起那个乡下梳着两捆麻花辫,对他满心依赖,百依百顺的女孩。所以悄悄把我妈接来了城里,我妈还以为是自己的诚心终于打动了佛祖,佛祖把她的夫婿送回来了。自然是满心欢喜地跟他进了城。”
  “你知道更可笑的是什么吗?“ 徐静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这件事发生后,他反倒光明正大地有了两个家。那边的女人被家人劝导少管点生意,要专注家庭,抓牢自己的男人,便退出了公司。而我妈呢,以夫为天,随便他编几个可笑的谎话就轻易原谅了。”
  不知不觉间,徐静的双眼变得通红,他两只手用力地攥紧了方向盘。
  “等我稍微长大点,我还问了我妈,为什么不离开他呢?你知道我妈当时怎么跟我说的吗?”
  宋歌摇了摇头,但她知道徐静其实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她当时放下手中的毛线,带着习惯性的微笑,说我还能去哪里呢?”
  这个画面在他脑海里重复过无数次,徐静至今还能清晰地记起母亲当时的神情,和嘴角翘起的幅度。
  “从此我就知道,也许她也知道那是谎话。但她宁愿相信或是逼迫自己相信,从而让自己的日子更好过一点。青春期的时候,我很不理解她,甚至骂她软弱、不敢独立、害怕吃苦。直到现在我才渐渐明白她所处的困境。”
  宋歌看了看徐静,她不知道该怎么做,该怎么回答。
  她看着他的背还是挺得直直的,像是他僵着的神经,时刻戒备着,向外界宣战。
  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她突然觉得此刻的他仍是那个青春期敏感脆弱的孩子,有着一碰即碎的慌乱与无措。
  她下意识伸出手,从背后环抱住徐静,就好像环抱住那个小时候只敢在夜里蹲在床脚偷偷哭泣的自己。
  她把头斜靠在他的背上,缓缓地叙述着,就好像是在讲着另一个人的故事:“每个人见了我的人,都跟你一样,觉得我每天笑嘻嘻,没心没肺的,肯定是在一个很幸福的家庭长大的。其实不是的。从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父母并不相爱,他们每天在我睡下之后,在客厅努力压低声音争吵。好几次,我起床上厕所时,都看到我母亲在黑暗中啜泣,我父亲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抽烟。”
  无数画面在她的脑海里交错着,她没有章法地一股脑向徐静倾诉着,仿佛他的肩膀是她最好的告解室。
  “有一次,我妈妈带我出去玩,途中有个叔叔,一直开车带着我们。我妈妈一直笑得很开心。吃完晚饭后,我妈妈把我送回了房间,说她很快就回来。我看着电视,一直等,一直哭,可她还是没有回来。”
  她努力克制自己颤抖的声线,声音却还是被泪水打断:“那次之后,我妈又回归了家庭,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跟我爸继续在我面前扮演着好夫妻的角色。而我呢,就开始扮演着无忧无虑的开朗小孩。我们相互在对方面前演戏,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破坏了这脆弱的平衡。所以我喜欢笑,开心的时候会笑,不开心的时候也要笑。”
  徐静忽然地转过身,将宋歌搂住自己的怀中。
  他抱得很紧很紧,就像是想要把宋歌融入他的体内,把所有的缺憾填满。
  她将头搁在徐静的颈窝里,试图用他的肩膀,挡住自己溢出来的眼泪。
  这拥抱是不带任何情爱色彩的,只是两头受伤的幼兽相互舔舐着,给予对方温暖。
  他们一次,一次揭开结痂的伤疤,试图用着自我剖解安慰对方,你不是一人。
  仿佛是两根浮萍,从往事中逃离,被恐惧、不安,自我怀疑推动着停歇地漂泊着。
  它们在黑夜中相逢,决定做彼此的根系,从此落地生根。
  它们相互依靠,相互补全,长出希望的枝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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