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远山归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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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瞬间一个大浪已然逼到近旁,却忽然缓和了来势,就在原地像堵翡翠墙般,一尺一尺眼看着高了起来,荫蔽了日光。
  “阿爹,阿爹呀!”阿兰尖锐的童音嘶喊着,扑向她那面若死灰的父亲。一拽之下,父亲回了神,满脸纵横的泪,嚅动枯敝的唇,像要向她说什么。就在那时,已有二三人高的恶浪劈头坍下,掩去父亲的脸容。阿兰眼前一白,耳中轰然鸣响。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睁开眼时,才知道原来人已被浪拍入海里丈把深,仰头看去,浊绿的海面犹如另一个世界的天空,采珠船的残骸四散沉落。一个巨大的影子自海底直纵上来,打阿兰身边擦过,泼喇跃出水面,又重重砸下,潜入黑暗深处。在水沫与乱流中,阿兰还是看清了那影子。那是比采珠船更长的鲛鲨,没有鳞片,铁灰的皮色在海水中泛出青光。
  旋即又是“砰”地一声,一样什么东西从高处跌落水中,在阿兰面前沉落。
  那东西转了一个面,阿兰几乎要在水中尖叫出声。
  那分明是父亲,人却只剩了上半个。
  小小的她猛蹿过去,死命拽住父亲下沉的尸身,拖着薄红的血雾向海面游去。身后隐约感到水流推涌,想是鲛鲨嗅知血气,又自海底追袭上来。她咬住牙回头一看,远远地竟有三条!水流愈发紊乱狂暴,那些嗜血的海中巨兽逼近了。惊惧绝望的泪自眼内泉涌而出,流散在海水中,了然无痕,体内那一点温暖似乎也跟着流散了。
  她终于浮出海面,喘息不定,却也再无路可去了。天与海广漠浩大,四顾茫茫。无可凭依,无可攀附。
  抱紧父亲的尸身,她阖上了眼睛。
  四下的暗流却逐渐平伏。
  阿兰惊疑睁眼,良久,方鼓了鼓气,将头埋入水中。沉青的深杳之处,有一团荡漾的白光。一个女子出现在面前,正伸出一手,阻挡五六尾鲛鲨去路。那些凶猛的鲛鲨被女子手中白光慑服,畏缩不前,片刻便各自悻悻散去。海中渐渐平定如初,木块与衣物残片旋绕着徐徐沉落。
  阿兰这才觉察,原来她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手足战抖,揽着父亲的左臂僵死不能稍动。她放弃挣扎,再度阖眼,绵软的躯体直沉下去。
  一时间阿兰恍惚还是躺在采珠船船底,刚刚自深甜的睡眠中醒觉。闭目不看,敛耳不听,却还是清晰感觉身下碎浪起伏,扑面阳光温煦。然而立刻,皮肉破损的疼痛,筋骨劳顿的酸痛,脑仁隐胀的郁痛,也都渐次苏醒过来。
  她蹙紧眉头,张开了眼睛。
  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海,与一道铁灰的鱼脊,竖着旗帜般的背鳍。阿兰惊觉自己竟是骑在鲛鲨的背上,而那鲛鲨正要向水中潜去!她想逃开,却被腰间的一双手紧紧揽住,顿时尖喊挣扎起来,呛了一口水。片刻,鲛鲨又浮上海面,阿兰才稍为镇定,低头看去,那双自背后拥着她的手,手指间却不似刚才那些女子一般有着晶蓝明透的蹼膜,而是层黑色的薄膜。
  她不是刚才那投珍珠救她的女子!
  日光下,阿兰方才看清了她。
  她完全不象刚才见到的那些女子,她记得那些女子的模样——尖薄的耳,湿滑肌肤,湛青卷发,湛青的眼里只有乌珠,不见眼白。面前的女子和自己一样,乌发黑目,只是头上戴着一个薄薄的透明的水晶罩一样的东西,一头如云秀发盘在脑后,轻罗衫裙下露出两条纤美的腿,她的脚上则是两片巨大的蹼,随着水花泼溅怡然摇摆。阿兰不由心惊不已。
  她已然明白,父亲叫她下海去寻的那些女子原来不是人。可眼前的女子,究竟又是什么?
  那女子见阿兰回头,便指指前方。前方的海平线上,隐约有一抹灰淡影子。陆地不远了。
  鲛鲨一起一伏地游着。阿兰的心里一片空茫,不是一无所思,却又不敢深思,只是掉下泪来,打在鲛鲨背脊上连个印子也没有。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距岸还有三五里,水浅了,鲛鲨不能再向前。那女子打身后取出一个包袱,替阿兰缚在身上。包袱皮浅蓝轻碧,说不上究竟是什么颜色,却是绝薄,包袱里累累明珠约有七八捧之数,白昼中依然透出夺人华光。女子牵过阿兰的手,以手指在她手心上书写,指尖所触之处轻滑无比,阿兰感到微痒,笑了起来。
  她不识字,想到自己不知道女子在她手心里写的是什么,她的心中一阵惆怅。
  女子望着她,目光中满是温柔,好似母亲,又象是姐姐一般。
  阿兰看着她,知道将要和她分别了,不知怎么,心中万分不舍,竟然紧紧的握住了女子的纤长手指,不肯分开。
  女子的手上似有一层薄膜,滑软无比,她很容易的便抽出了手,轻轻一推,将阿兰推落鲨背,手指海岸,似是要她回家去。
  阿兰露出水面,回首张望。女子骑在鲛鲨背上,碧波中身影若隐若现,无有言语,想来亦不能言语,只是用一双剪水双瞳静静的望着阿兰。
  阿兰握紧胸前横捆的包袱带子,向陆地游去,再也不敢回头。她生怕一回头,便再也不忍离开。
  “就这么多?”官兵中头领模样的一个,将手探入盛着珍珠的木桶中,抓起一把。
  “回大人,就这么多……”里长战战兢兢答道。
  头领抽回手,从指甲缝里弹掉一颗细如米粒的珍珠。“这也叫珍珠?沙子也比这大!”他从虬髯胡子里环视周围的村民,大喝:“你们这些耍奸偷懒的刁民!”
  里长佝偻着答话:“回大人,今年飓风多,惊扰了珠蚌,珠都养不大。咱们的男丁日夜下海,一点一滴才攒到这么些。咱村往年的贡珠都是上好的,看在咱们一贯……”
  头领一脚飞起,把木桶往里长脸上踹去,珠子哗啦散了一地。“把人都带走!”
  远处的小山上,刚刚登岸不久的慕容远山正站在那里,向这边遥望。
  一个女子快步来到了他的身边,眼中闪过关切之色。
  慕容远山低声问道:“这是收贡珠的么?”
  “是的。官兵正在那村子里捉人,看架势怕是要烧屋子呢。”女子回答,“你们大成国的官兵,对待百姓的手段,比我们东瀛似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听了她不无讥讽之意的话,慕容远山恨恨的哼了一声。
  “大成的江山社稷,就是坏在这班狗才之手。”
  她平静的看着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兵和如同待宰羔羊一般的村民,说道:“要是公子看不下眼,我便去救他们,不劳公子动手。”
  遥遥地,山脚村子里起了喧哗骚动,“且再看看。”慕容远山轻声说着,坐了下来,闭上了双眼,似是要养神一般,但他的手,却缓缓的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一道小小的身影冲进村口,拦阻在官兵与一名妇人之间,黝黑的脸孔却是倔强:“不要锁我阿妈!”
  不待官兵发作,妇人猛地从尘沙与渔网中支起身体,将孩子一把拦到身后:“阿兰,快跑!去找你老舅,不要回来!”
  阿兰却不动,自顾解下身后包袱,掏出一把珍珠,举给那官兵看:“你看,这不是珠?”
  那些逃散着的、追逐着的、哀泣着的、呵斥着的人们,忽然都忘却了自己原先在做着什么。他们的神魂都被夺去了。
  珠子并不硕大,亦非金黄、鸽绿、缁黑等珍奇之色,只是难得匀净圆润。可是,暮晚天色里,那一捧珍珠益发光彩照人,竟在地面上投下了阿兰的淡薄影子。
  夜明海珠,千金不易。
  可是这孩子单只手里就是满满一把,那包袱里的,又抵得多少?
  官兵头领排众走上前,摊开巴掌,阿兰便将满把珍珠悉数放进他手里。头领那呆滞的脸被珠光照亮了。片刻,他终于醒过神,眨巴着眼,嘿嘿笑起来:“兄弟们,你们看见了没有?”
  “校尉爷,咱们可什么都没看见。”
  阿兰听在心里,身子猛地打了个寒战。
  头领的眼神,像吸血的蚂蟥一样紧紧粘着阿兰怀里的包袱。
  “那你们说,这村子的贡珠,算交齐了没有?”
  “差得远呢。”一声两声压抑的笑,稀疏响起。
  “这破村子里,哪有什么珍珠啊?”头领说着,一面扯开衣襟,将手中珍珠放进怀里。
  “可不是,校尉爷,咱们上下都搜了,可实在没有什么珍珠哇!”官兵们提着刀,打四面向阿兰一步步围过来,眼里熊熊的,都是阴间才有的绿磷鬼火。
  阿兰不由抱住包袱倒退一步,却被身后树间张挂着尚未织就的渔网阻住了去路。
  她的手在渔网上触到了一点锋锐冰凉,心中蓦然有了莫名的宁定,于是将那点冰凉握紧在手心,屏息等待着。
  她不想死,她要活下去。
  头领一刀朝阿兰抱着包袱的手腕砍去。就在刀光斩落的那一刹,阿兰纵身扑向头领,不知是牵着了什么,那树上张挂的一丈多长的渔网竟顷刻扯散了一小半。因她身形幼小,行动迅捷,扑到头领胸前时,头领手中的大刀才堪堪扫过阿兰后背,砍了个空。
  “大家别呆着,快跑啊!”阿兰抬头喊了一声,村民如梦方醒,相互搀扶着急急逃散。
  头领左手拎住阿兰后领,正要发力,隐隐却觉得肚腹间一股麻痒,旋即锐痛起来。他怒目瞠视,放开阿兰,难以置信地捂住伤处。伤处扯出一根麻线,血沿着那麻线缓缓凝垂成了一滴,坠下。
  阿兰又退了一步,看着头领再度运劲欲要挥刀,她猛地将麻线在手上绕了绕,狠劲往回一拽。
  一蓬血点,喷上了她那稚小的脸。
  头领的身体随那一扯之势向前缓缓倒下。他到死也不知道,那没入他肚腹,又最终要了他的命的东西,不过是阿兰妈平日织渔网用的硬木长梭。
  阿兰甩下手里的麻线,掉头便往后山上跑。
  远远地从山下传来叫嚣声音,慕容远山没有睁开眼,只是问:“萤炎,怎么了?”
  “那孩子杀了个官兵,正在往我们这儿跑。”名叫萤炎的女忍者说话不急,声音却有点绷紧了。
  “就是你救的那个女孩子,是吗?”慕容远山睁开眼,看着萤炎,嘴角现出了一丝笑意。
  “对。”萤炎点了点头,晶亮的双眸闪过一丝焦急。
  “她在海中被你救了一次,运气很好,那么,咱们暂且再试试她的运气,看她能不能跑到咱们跟前罢。若是这孩子没有运气,今后跟着咱们也只是死路一条。”慕容远山的声音依然平静。
  萤炎轻轻点头,再不做声。天色渐渐全黑,凝神谛听,只听得数人脚步踏着草,沙沙地望山上奔来。不到半盏茶工夫,人声已近至数丈开外,听响动,一名官兵似已追着了那孩子,却仿佛吃了那孩子死命一咬,痛叫不已。旋即阵阵风声锐响,想是官兵们赶上前来举刀急砍,又是嘶啦一声,孩子应是挨了一刀,脚步立时颠滑起来,足音凌乱,却片刻不曾停歇。
  萤炎将腰间忍刀的刀柄紧握在手,手心渐有薄汗。
  慕容远山低声说道:“差不多了,你去吧。从侧面上,我从正面上。”
  “得令!”萤炎语音未落,人已掠至两丈开外,听声辨位,伸手拎了那孩子掩在身后,脚下却毫不停顿提气向前,长刀铮然出鞘,夜色中寒光隐隐翻滚,干脆利落五六道衣破血溅之声,官兵们应声一一仆地。最后一记横刀右斩,借那一刀劲力回旋半周,轻身落地,便抬眼寻那孩子,却不由得窒住了气息。
  孩子扑跌在地,胸前包袱散开,滚出来的不知是何物事,黑暗中竟灼人眼目。那宝光,是活的,犹如蜃气一般起伏涌动。有一颗珠子一直滚到了慕容远山脚下,撞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什么人?想造反么?”又有官兵赶来,大声喝道。
  “你们才是反贼。”慕容远山的声音冷冷的响起。
  利刃破空之声不绝,慕容远山杀进了官兵的队伍当中,虽然他用的是一柄软剑,但官兵们的刀枪却无不当者立断。
  仅仅不到一刻钟,本来人多势众的官兵大都倒下,剩下的完全吓丢了魂魄,弃了刀枪,转身没命的奔逃,萤炎看着他们的背影,冷笑了一声,扬了扬手,数点寒芒飞出,接着便是连声的惨叫,奔逃的官兵一个接一个的仆倒在地。
  阿兰看到那个男人收起了剑,旋即伸出一只劲瘦的手拣起珠子,送到眼前端详。珠光荧荧地照亮了那人的脸,秀窄丹凤眼睛,右嘴角轻轻上挑,在端方而温和的一张脸上,画成了一抹似是而非的笑。
  阿兰匍匐在地,抬头望他,身形不动,手里却是不闲着,慢慢地、轻巧地将滚散的珍珠一颗颗拢回胸前。那孩子的眼睛是兽的眼睛,虽有惊惧神色,却绝顶明敏。不是不逃,只是要审时度势,伺机而动。只要他有一点异动,这孩子便要本能地翻身而逃,或许还要向他撒一把土。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到了她的身边,缓缓蹲身,伸出一指,牢牢地定住了阿兰细微蠕动的小手。
  两手相触之处,传来孩子身体的战栗。
  她认出了面前的女子是谁,双瞳登时满是泪水。
  萤炎冲她微微一笑,将她抱到胸前,伸手轻抚过她稚小尚不盈掌的脸庞。阿兰的双臂颤抖了片刻,猛然一头埋进萤炎的肩窝中,死死抱住她的脖颈,再也不愿意松开。萤炎唇边浮现出隐约的笑意,她抱紧孩子,直身站起,任由明珠自她们身上簌簌滚落。
  “你叫什么名字?”慕容远山看着她,用淡静的声音询问。
  嘶哑的细小声音,哽咽着回答:“阿兰。”
  “想给亲人报仇么?”慕容远山问道。
  “想。”女孩的声音虽然稚嫩,但却透着异常的坚决。
  慕容远山点了点头,眼中现出赞许之色。
  “愿意和我们在一起吗?”萤炎问她。
  阿兰不曾松开抱着萤炎颈项的双手,她想了一会,“能赚钱养活我阿妈吗?”
  慕容远山静默了片刻,“和我们在一起,除了安逸,什么都有。”
  “那我要和你们一起。”萤炎胸前干燥柔软的衣料有着微淡的香气。阿兰将头埋得更深,觉得身上的筋肉一点点松懈下来,声音逐渐模糊,沉沉睡去。
  慕容远山将散落的珍珠收拾起来,萤炎看着他,轻声说道:“你知道吗,当年首领在江原坂数万乱军中拣到我的时候,说我的眼睛也是象她这样的,像个兽物。这一转眼,都多少年了……”
  “所以你才要救她?”慕容远山听到她幽幽的叹息,只是一笑。
  “救她的时候,感到就象是在救小时候的我自己……”
  “想不到你竟然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我还以为忍者的心都是钢铁做的呢。”
  “忍者也是人。而且我还是个女人。”
  他们都不再言语,夜色渐渐的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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