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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汽车,杨二宝的生意越做越大了,也越做越活了。那汽车,常常穿梭在红沙窝村通往县城的路上。不几天,他不知从哪里倒腾了几车羊,接连拉来了,让胡老大给他当起了羊倌。又不几天,出门时,车上装满了羊毛,回来时,却拉了一卡车木头。有人就猜,这狗日的,怕要打新庄,盖新房了。
  对这些,老奎也听到了,听到后,心里就一阵不平衡,觉得这世道真的变了,投机倒把,弄虚作假,坑害国家的人成了致富能手,那些老老实实种庄稼的人,反而要向这样的二杆子学。如果整个红沙窝的人都像杨二宝一样,坑蒙拐骗,这个社会,不就乱了套?想不通。真的想不通。想不通,老奎就不想了,想也没用。谁过谁的日子,谁活谁的人,要犯在风口口上,谁犯了,谁认栽。要是犯不上,是他命好。不想他,不管他。想球那么多干啥。
  春节一过,要备耕时,化肥却紧张了起来。平价化肥,多半被县上的干部瓜分了,到了各乡镇,再被剥一层皮,分到农民手里的,只有每亩地两公斤。农民们就气得骂:“日他哥的,两公斤化肥,调味都不够,莫说喂庄稼了。没有化肥,今年吃球哩!”化肥到哪里去了?上了县城,便可看到,县供销社的门口,排了蛇一样的长队,排队的人,大都是县城里的小职员,有教师、营业员、机关干部,他们手中都捏着一张纸条,那纸条上的化肥数额也不大,多则八十公斤,少则四十公斤,都是凭人情关系,从县供销社主任那里批的。
  种田的弄不到化肥,不种田的把化肥弄上满街跑。这一搞,就把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了,人为因素的参与,更加制造了化肥的紧张。其实,城里人也罢,职员们也罢,他们搞上化肥,又不用来当面吃,归根结底,还是用在了土地中。眼下,搞化肥,有的是为亲戚朋友搞的,有的本来就是农民的子女,自然是为自家搞的。这类人,是属于城市中的小人物一类。也有一些有权的,就不一样了,一搞,就是几十吨,再转给二道贩子,自己从中牟利。无论怎样,九九归一,化肥是用在了土地中,有人却趁机向农民大捞了一把。
  这样的发财机会,杨二宝肯定不会放过。他从县上搞来了一卡车,车一进红沙窝村,人就跟在后面撵了来。等车一停,就迫不及待地围上去抢购。杨二宝就从司机室里出来说:“大家先别动,乡里乡亲的,我得把话说在前头。这化肥嘛,大家也知道,现在很紧张,平价化肥根本买不到,我也是转了几道手才弄来的,价格是有点高,你们谁想要,就要,不要,也不勉强,我明天要拉到外乡去,他们还等着要。”
  杨二宝说了半天,还没有说明多少价格,有人就说:“别绕弯子了,你说吧,一袋多少钱?”
  杨二宝这才说:“首先向大家申明,我这是高价进的,九十五块钱!要是你们嫌高就算了,绝不强迫你们。”
  大家一听,不由头皮紧了起来。平价磷二铵每袋四十二块,他竟然翻了一番,太离了谱儿。不买了,不买了。上了车的,尴尬的朝下望望,不声不响地跳下了车。围在车旁的,瞅了瞅周围,也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杨二宝就不尴不尬地说:“你们走好,我就不送了!”
  村人碰了一鼻子灰,就来找老奎。“支书呀,这事儿你得出面过问过问,价格可以涨,但也不能高得离了谱。都是乡里乡亲的,让他再便宜一点,给我们卖了行不行?”
  “老支书,现在虽说政策放宽了,但是,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漫天要价,你们当领导的也得管一管,为我们庄户人主持个公道。”
  对杨二宝的所作所为,老奎早有耳闻,说他低价收购羊毛,高价卖出去不消说,还在羊毛中用白糖水糁沙子,自己牟利,坑害国家。然而,现在政策放得宽,上头对这种事儿都不追究,还在鼓励一部人先富起来,又树了他为致富能手,你管那么多做甚?瞎操心,生闲气,还落不下一个好。这样想来,老奎才说:“你们知道,我与杨二宝几年都不说话了,买卖这东西,是双方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想买了,就去买,觉得划不来,就不要买,别人也不好干涉。”
  有人就说:“支书,要是这样,我们就不为难你了。我们原以为政策咋变,都是共产党的天下,都是由党来领导的,要是你也不好管了,我们还说啥哩。”
  老奎一听这话,仿佛重锤砸在他的心上,顿觉脸红心跳。作为一村支书,明明知道杨二宝这样做不对,是坑害群众的利益,只因与他有过隔阂,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怕惹事,怕得罪人。如果所有的党员,所有的村干部都像我这球样子,任其个别人胡作非为,自己装聋卖哑图安生,还要我们这些党员、村干部做啥?大家既然这么信任我,我就绝不能让大家失望,即使得罪人,我也要尽一个党员的责任和良心。想到这里,他霍地站起来说:“走,咱去看看。”
  老奎径直走到杨二宝的面前,不卑不亢地说:“大家有点意见,说你的化肥价格有点过高,能不能再塌一下?”
  杨二宝脸色刷地一下沉了下来:“谁他妈的嫌老子的价高就别买,我又没有硬给他推销的,屙屎由不得尻门子了。”
  老奎本来想与他好好说,一看他这样子,就强压住火气说:“话不能这样说,利可以图,但也不要太过分了。都是乡里乡亲的,不怕伤了大家情?”
  杨二宝脖子一拧:“我图不图利,管球你的什么事?什么叫过分?白白送给你就不过分了?”
  老奎的脸色腾地红了,一股按捺不住的火气从心底里忽地燃烧了起来。他当了几十年的支书,在红沙窝村也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人们对他从来都是恭恭敬敬,唯命是从,他也早习惯了别人对他的尊重,也习惯了去支配别人,没想到杨二宝因为有了几个钱,就财大气粗,目空一切,当着大家的面,左一声老子,右一声老子,这分明是冲着他来的,分明是让他下不了台。随着那股怒火的升起,压抑和蓄存在他心底的刚气陡然升起,那火暴脾气便一下发作了起来:“你是个啥球东西?不就是挣了两个钱吗?就是有了钱,还是咱红沙窝村的人,你左一声老子,右一声老子,给谁当老子?就是头驴,也得有个笼头缰绳来约束,何况你还是个人。我现在还是红沙窝的村支书,村的事,我不管谁管?你坑骗别人我管不着,你坑骗到了红沙窝村,我就得管!”
  杨二宝也被激怒了,十年的冤屈,十年的心酸,都不是因为你管得太多造成的?现在我比你强了,比你富了,你眼红了,不服气了,就还想管?告诉你,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我既没有偷,又没有抢,凭着党的好政策,我东奔西颠,就是为图个利,我不图利我跑来跑去为个啥?既然你老奎跟我过不去,我杨二宝也不是好欺负的,难道我还像过去那样怕你不成?杨二宝甩掉了手中的烟头,也大吵了起来:“你动不动就是村支书,支书能咋?这是什么时代了,你还以为是过去,还想一手遮天,想压制谁就压制谁,想欺负谁就欺负谁,我也告诉你,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你的威风留着下辈子耍去吧!告诉你,老子爱咋的就咋的,你管不住。”
  听到吵声,村人都纷纷前去观看,他们似乎早就料到了,红沙窝村的这两个人物,迟早会撕开面子,来一次针锋相对的冲突。一个是县上的人民代表,村支书;一个是左方右圆冒了尖的富人,是县上的致富能手。如今,两虎相争的序幕总算拉开了。
  田大脚和秀旦儿听到吵声,放下手中的活,急忙赶了去。
  叶叶妈听到吵声,也捣着两只小脚儿,颠了去。
  此刻,老奎的嗓门突然变大了,太阳穴上的青筋爆凸起来,一跳一跳的,像要炸裂。那声音,仿佛要把天撕裂:“过去我咋了?我欺负谁了?压制谁了?红沙窝的天可以作证,红沙窝的父老乡亲可以作证,我老奎堂堂正正,问心无愧!你杨二宝不要以为蹲了十年的班房子,就冤屈得不得了了,把仇恨全集中到了我的身上,集中到了红沙窝村上。告诉你,按你干下的缺德事,让你蹲个十年八年,不冤枉你。你不要以为现在时代变了,就可以为所欲为,再过一百年,二百年,还是共产党的天下,该管你照样管。你以为你是个啥球东西!”
  杨二宝气得两嘴角泛起了白沫,脚下像按了弹簧,一跳一跳地说:“你管不了,老子照样开车,照样挣钱,你眼热死,你眼红死。老子就这样,想干啥就干啥,你能把我咋啦?有本事你再告去,再把老子抓了。我早把你看透了,你还没有那个球本事!”
  老奎的下巴骨打着颤儿说:“你牛逼啥?你以为有两个臭钱就成精了,谁的眼睛都会像你一样红?你嚣张什么?时候没到,时候到了,该抓你照样抓!”
  杨二宝说:“老子等着,等着你的眼睛红烂了,老子照样活得比你好!”
  田大脚见杨二宝气成了那个样子,也上来吵了起来,指着老奎说:“我们家究竟碍着你的啥事了?你过去没有把他整死,就成了你心头的一块病。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装得人模狗样,心黑透了,毒透了。”
  老奎一听田大脚也说这话,气得浑身抖了起来,竟不知说什么是好。叶叶妈过来拉着他说:“你这个死鬼,你缺吃的了,还是少穿的了,不在家好好缓着,受这个馊气做甚?”说着就拽着老奎往回拖。大家一看,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也觉得杨二宝太过分了,便有点同情老奎,都来相劝。老奎哑着嗓子喊:“红沙窝的人知道,究竟谁是黑心肠,谁是白眼狼,大家心里清楚。我是看透了,你把心扒给她吃了,她反而还说腥气。我这辈子没有枉活,算是看透了……”
  人怕伤心,树怕伤根。老奎怎么也想不通,他堂堂正正地做人,光明磊落地做事,到头来,让人以德报怨,指着鼻子骂他是黑心肠。真是尿泡打人,骚气难闻。再大的困难,老奎也能顶得住,再苦再重的活儿,老奎也能扛得下。但是,唯独咽不了这口恶气,老奎一下病倒了。
  先前向他告状的那几个人,很是过意不去,就来安慰老奎:“支书,都怪我们多事,惹得你受了这股子馊气。”
  老奎摆摆手说:“没你们的事,没你们的事。你们向村干部反映问题没有错,怪只怪人心变了,人心黑了,被钱染黑了。”
  老奎最气不过的是田大脚,别人在气头说几句过头话,倒也罢了,你田大脚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良心真的喂狗了,让狗叼走了。村里人都知道,那几年每到春日,田大脚家早就断粮了,今日向张家借半碗米,明日到李家借一斤面。有时,借不上了,全家人就大眼瞪着小眼,干饿着,三个娃,饿得像个稻草人儿似的。村人都说,田大脚不会过日子,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无酒喝凉水。有粮的时候,大吃二喝,不知省着点,没粮时,东家借了西家借,酉吃卯粮,总归不是个办法。况且,谁家的吃粮也很紧张,想借给她,也力不从心。挨到野菜一出土,村中的娃们都去挖野菜,野地里河滩上,就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人儿,一个个像觅食的乌鸦。别人家剜来野菜,要和着米面,或者麸子米糠吃,吃了也没啥。可田大脚没有麸糠,更没米面来掺,纯吃野菜,吃得久了,人面如菜。尤其是苣苣菜,吃得多了,会中毒。一中毒,脸上就浮肿了。有一年,天旺中了毒,头肿得像个小盆,两只眼就眯成了一条小缝,脸上却泛着青光。村人说,天旺怕是没救了。老奎得知后,就对叶叶妈说,你挖上一升面送过去,救救那娃吧。叶叶妈说,我们的粮也不够,挖给她,我们吃啥?老奎说,咬咬牙,也就过去了。我们不救救,那娃就完了。叶叶妈喟叹一声说,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呀?说着就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面柜子的锁,挖了一升面。那一升,仿佛掏了她的心,泪就悄悄流了下来。
  老奎也看得难受。叶叶妈跟他过了半辈子,在吃上,她从不像别人的婆姨那样克扣男人和娃们,她总是从自己的嘴里一口一口地省下来,再补到男人和娃们上。现在,当她把自家人卡着喉咙省的面送给别人时,怎不心疼落泪?在那个特定的环境下,一升面,已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面,是生的希望和寄托,是命的维系和延伸。
  老奎说,送去吧。救人要紧,再熬个十天半月,新粮就下来了。
  叶叶妈就用衣衫的大襟兜着面升子,走进田大脚家。田大脚见状,不知说什么是好。
  叶叶妈说,:“田姐,听说天旺得了浮肿病,他爹让我给你送来了一升面,不要嫌少,给娃打点拌面汤,先缓缓命,再熬个十天半月,新粮下来了。”
  田大脚说:“罗姐,我永远也忘不了你们的大恩大德,我替天旺先谢你们了。等新粮下来,我就还给你,一定还给你。”说着扑通一声跪下,向叶叶妈叩起了头。叶叶妈一慌,赶紧扶起她说:“田姐,你这是做甚?你快别这样。”
  田大脚满面泪水,说:“罗姐,你不知道,人到了难处,开口向人借都借不上了,你这是救命粮呀……”
  不能想,真的不能想,越想,越觉得世道变了,人心黑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病好了,老奎就到乡上去找领导。老奎从来没有告状的习惯,但这次是逼出来的,杨二宝真是太狂了,狂得根本不把党的政策放在眼里。我老奎管不了你,镇上总能管得了吧?我就不信,党让少数人先富起来,总不是这样一个富法?总不能让你随意哄抬物价,明目张胆地来勒索乡民?老奎找到了镇党委王书记,就把杨二宝的所作所向他谈了。没料王书记听完他的反映后,漫不经心地说:“老书记的意见很诚恳,但是,有些事儿,也不是你我能够改变的。现在,政策上也没有明确规定,我们也不好干涉。再说,老杨是县上树起来的致富带头人,我们各级政府只能扶持,哪能拆台呀?总之,有些问题,还是观念上的问题。看来,咱们都需要更新观念,才能适应改革发展的需要。”
  王书记冠冕堂皇的一番话,使老奎如坠云里雾里,听了半天,才明白他是想让他多支持杨二宝。想想,还是原来的苏书记好,苏书记直截了当,有啥说啥,能说到心坎坎上。可这王书记,还是太年轻了,说不到一起,就不说了。忍了这口气,算了。
  这事儿过去不久,县上召开人民代表大会,老奎是代表,自然参加了这样的盛会。报到后住到招待所里,县人大的领导就来看望他们。苏大相副主任也来了,一看到他,就亲切地握着他的手说:“老倒灶,现在地包下去了,日子过得怎么样?”
  老奎就激动地说:“好着哩,好着哩!就是有一肚子的话,想给老领导说说。”
  苏主任笑着说:“这一次,请你们代表来,就是让你们说,有多少话说多少话,要把心窝窝里的话掏干净。”说着,就松开老奎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去握下一个人的手。
  老奎就站在一旁,搓了搓手,感到有一手心的汗,心里却溢满了幸福。“老领导还是好,还是那样好,没架子……”
  在会议分组讨论的时候,苏大相来到了老奎的这个小组。头一天是讨论政府工作报告,第二天分组讨论时,就让基层代表反映社情民意。苏大相就点了老奎的名,让老奎说。老奎就说了,老奎说了两个问题,一个是政府要多关心农民,这关心不仅要体现在政策上,还要体现在农民的利益不受侵害上。他就讲了化肥的问题,说种庄稼的买不到化肥,不种庄稼的在倒化肥,层层刮油,苦的还是农民。政策应该做好宏观调控。随后,又讲了要正确引导农民走上富裕道路,富也要富得正当,自然也谈到了县上的致富能手杨二宝如何倒买羊毛弄虚作假、任意哄抬化肥价格之事。老奎的发言,引起了代表们的强烈反响和热烈讨论,都说这是一个新问题,现在政策放开了,但是,该管的,政府还得管,还要多关心农民的利益,要正确引导农民走富裕路。最后,人大常委会作为一件提案,责令供销社和工商税务部门,该整改的整改,该查处的要查处。
  自开完人代会,老奎的精神状态好了许多。但过后不久,当他面临着这片泛活的古老土地,还是感到困惑。政策是放开了,也放活了,但是,宽得却没有了一个准儿。正如大家所说的:“初级阶段是个筐,什么都能往里装!”装什么,怎么装?搞得他这个基层的小头儿实在无所适从。是不是自己老了,真的跟不上形势发展的需要了?老奎也常常自问,而自问的结果不得不使他承认这样一个事实,那个属于他的时代过去了,真的过去了。他应该让位了,让给年轻人去干。他想,到了下一届,他一定得下了,不下,也实在跟不上趟了。其实,上一届他就提出让位。但,那是嘴上说说,心底里,还不想下,还想大刀阔斧干几年。大家也很抬举他,还是被选上了。选上了就干。与他一茬子的那些村支书,大多都下去了,只有他,还在位。既然大家这么信任我,就是豁出这把老骨头也值。然而,最使他感到难受的是,你想豁出你的老骨头,还没有地方让你去豁。那个一呼百应的大集体时代过去了,过去了就不再来了,就成了回忆。由此,他不止一次地下了狠心,到了下一届,八抬大轿抬我,我也不当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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