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调查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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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落久的沉默, 叫罗浮春紧张得面颊发红, 手心却干燥得一滴汗都流不出。
  他知道自己头脑简单, 然而不论此项,他的修剑资质在入门时堪称同辈翘楚, 父亲赞过他,说他少有剑才,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但与封如故当年的天纵之才相比,二人一在天, 一在地,说一句云泥之距都是客气。
  旁的不提, 封如故十二三岁时,便能结合风陵剑法精要,自拟出归墟剑法。单这一项,便足够叫罗浮春真心拜服。
  尽管如此,在他入门后, 封如故从未有授给罗浮春归墟剑法的打算,就连风陵剑法的传授也是马马虎虎, 最多在旁指点两句, 惹得罗浮春屡次分心, 到头来,他每次出去除魔, 用的还是萧家剑法。
  尽管他的萧家剑法因此而进步神速,可罗浮春并不感到开心。
  他甚至还偷偷怀疑过,是不是师父根本看不上他, 认为他不配修习归墟剑法。
  但一码归一码,他从未想过去偷窥归墟剑谱。
  那是师父的心血,是师父用来护世、护人之宝,若无师父首肯,任何人都不配染指。
  桑落久这个乖巧又温驯的师弟,与他情谊甚是深厚,有何心事,自己都会讲给他听,而不管自己抱怨了什么,他都会敛着袖子,含着笑意,耐心又沉静地听着。
  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此人是飞花门处心积虑送入门来的细作。
  落久……
  不知过了多久,罗浮春听到桑落久轻声说:“不能。”
  罗浮春紧绷的肩膀肌肉骤然放松下来。
  花若鸿奇道:“为何不能?”
  桑落久答:“师父说,归墟剑法不授旁人。”
  花若鸿显然不信:“你是旁人吗?你不是被他收为内门弟子了?”
  桑落久像是根本听不懂他的话,耿直又纯良道:“父亲,孩儿在剑术上一向驽钝,不及父亲万一,更何况飞花剑法难与其他剑法共存,以孩儿的资质,还不知道除了废功从头练起之外,该如何修习他派剑法。再者说,我入门才满三年不久,师父大概还想磨炼我一阵子,让我打好功底,再教导不迟。”
  桑落久一席话说得温软又妥帖,人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在言谈中还自然地捧了花若鸿一把,花若鸿根本挑不出他的半分错处,连火都发不出来,只好悻悻挥手:“你母亲不是道门中人,你血统不算纯净,根骨差一点,也是无奈。你只要记住,时刻留心便好。飞花门的一条前途,可握在你手上了。”
  桑落久并未说“好”,只温温和和地笑道:“孩儿省得了。”
  半盏茶后,桑落久出门,正要返回师父下榻之处,一出月亮门,却碰上了在门口焦急地来回踱步的罗浮春。
  桑落久刚叫了一声“师兄”,罗浮春便猛然回过头,快步迎上前来,拉住桑落久的手一阵检查:“没事吧?你爹没打你吧?”
  刚才桑落久拒绝花若鸿后,罗浮春一个激动,不小心掐断了联系。
  他既怕花若鸿要不到剑谱,恼羞成怒,为难师弟,又怕自己贸然闯入,把事情闹大,不可收拾,赶到门外又不敢入内,正焦虑地兜圈圈时,天上便掉下来一个完好无损的师弟。
  被罗浮春生满剑茧的手在身上来回摸了几圈后,桑落久眨着眼睛,语气与表情甚是温良无害:“师兄,好痒。”
  ……他这个傻师兄啊。
  师父还在剑川中,就算花若鸿再恼怒,也不可能在这时候责打他、来打他师父的脸啊。
  况且,他与这个父亲相处多年,有的是办法让花若鸿找不到对他发火的理由。
  罗浮春舒出一口气:“没事就好。”
  他为人老实,立即把方才自己没有断开传音之术的事情和盘托出,并主动宽他心道:“这件事我不会跟师父说,就当做是咱们两人的秘密。以后——这话由我来说虽是不合适,但我是师兄,仍得说上一句——少与你家人往来吧,他们是在利用你呢!”
  桑落久定定注视着罗浮春。
  他的这位师兄说过很多让人温暖的傻话,做过很多叫人啼笑皆非的傻事。他的喜恶都表现得太直接,有的时候都会叫桑落久觉得不可思议。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一根筋的傻瓜。
  以桑落久的细致,又如何发现不了师兄未曾断开的传音之术呢?
  不过,也多亏有罗浮春在旁偷听,不然,桑落久一定会把“归墟剑法”献给花若鸿。
  ……一本完全虚构的、却在其中穿插·着各种恶毒细节的剑法。
  一本由桑落久亲自杜撰的剑法。
  花若鸿一直想要三家之外的剑法,好光耀飞花门门楣。因此,自从桑落久被封如故收为内室弟子后,他就在明里暗里地暗示自己,要窃得一二式归墟剑法要诀,带回家来。
  自己若献上自撰的“归墟剑法”,花若鸿必然如获至宝,只会瞒着所有人偷偷修炼,因此不必担心他献出剑法的消息外流。
  此剑诀与飞花门剑法心诀甚是相合,不用废去功力,便能入门。
  桑落久在风陵修习日久,耳濡目染,对养生护体之法很有心得。
  修炼伊始,此剑法对功力提升确有助益。
  但等到修炼程度加深,那些桑落久胡编乱造的剑诀,会叫花若鸿渐渐走火入魔,起先是周身大穴麻·痒难当,再是浑身疼痛,最后陷入癫狂,变为疯子。
  这个计划不值一提,只是桑落久谋算飞花门和他那位好父亲的众多计谋的其中之一而已。
  他今天本可以这样做,但是他没有。
  理由说来可笑:因为他被父亲询问是否拿到归墟剑法时,他知道罗浮春还在那边听着。
  ——师兄,你今日已受了够多冲击,我怕吓着你呢。
  “……师兄。”桑落久回过神来,眨眨眼睛,笑得很漂亮,“多谢师兄提醒。”
  罗浮春尽管晓得桑落久聪明,但看他孝敬封如故的样子,便猜他或许会无条件信任亲近之人,难免会受欺骗蒙蔽,一时间胸中生起了万丈豪情:“以后跟着师兄,谁也欺负不了你,知道了吗?”
  桑落久乖乖应:“知道了。”
  罗浮春大手一伸,拉住了桑落久的手腕,脸上却有点不好意思:“走吧。……你家真大,我刚才一路东拐西绕地跑过来,不认得回去的路了。”
  桑落久看向被他握住的手腕,眼中的惊奇一瞬间多过了温柔。
  但他很快便调整好了眼中情绪的比重,笑盈盈道:“那我们一起回去了。”
  ……
  另一边。
  封如故已问过了两名发现尸首的飞花门弟子。
  他们所说的内容,与花若鸿丝毫不差。
  他与如一又来到了尸体被发现的山谷。
  入夏之后,日头渐趋毒辣,封如故戴上单镜,很是烧包地打了一把小伞,蹲在乌黑的血迹边,抚着周边的岩石细细观察。
  半晌后,封如故抬起头来,对如一道:“我刚才就一直在想……”
  如一静心倾听。
  他指了指自己的头顶,又指了指如一的,诚恳发问:“你这样不会晒黑吗?”
  如一:“……”虽说动嗔也是犯戒,但有的时候他挺想往封如故嘴里塞上几颗紫檀珠的。
  好在封如故没有长久地嘴欠下去。
  他只是把伞交给了如一。
  如一望着那柄伞,心想,他这又是在讨好我吗。
  他已下定决心,不收受他的任何好意,但直接丢掉伞也并不合礼。
  于是,如一很快想到了一个折中之法。
  ——他跟在封如故身后,静静地为他撑伞。
  封如故瞄了一眼自己走到哪里便跟到哪里的清凉伞影,老怀甚慰。
  儿子真乖。
  腾出一只手来后,封如故行动更方便了些,俯身凑近了,研究起地上的血渍来。
  血渍是近一月前留下的了,血液呈现出让人不适的黑褐色,形状散乱,四处溅射,混乱无序,场景甚是惨烈。
  剑川近水,岩石质地疏脆,几块石头边缘有几道痛苦的抓痕,似是死者临终前的挣扎。
  封如故挑起一边眉毛,伸手抚一抚鼻尖小痣,似是发现了什么。
  如一默不作声地将那把油伞挡在封如故头上,同样近了身查看,神情微妙一动,也有所发现。
  封如故拿脚扫开地面上的一片乱石,扫出来一大片空地。
  扫着扫着,他皱了下眉,向后扶住如一的手:“借靠一下。”
  如一露出一点疑问的表情。
  封如故小声道:“鞋里进沙了。”
  修仙之人,活在尘世,身上也难免会染上脏污,但大多数情况下,使用一个最简单的入门法术“焕然诀”便能解决一切。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封如故也丝毫不肯动一点灵力,如一看出封如故是真的懒得发自真心,并借机向他撒娇,想叫自己用“焕然诀”帮他。
  如一面无表情地想,他不会为封如故倒沙的。
  结果,封如故真的扶着他的肩脱了鞋,抖落完沙子后,道了谢,顺便摸了一把他的脑袋。
  这下,向来万事清明于心的如一居士有点想不通了,想到最后,脑中只剩下封如故“脚腕很细,一掌可握”这个印象。
  清出一片空地后,封如故将滚落四周的、所有沾有血迹的石头收集起来,堆在身侧,又招手唤来那两名弟子:“来来来,你们来,再说一遍当日发现尸体时的状况。”
  那两名弟子只好再次详细地描述起发现尸体时的情景。
  在两名弟子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补充时,封如故自顾自拿起沾了血迹的石头,把石头摆在一起,拼拼凑凑,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看他的情态,好像面前的不是一片糟乱无序的石头,而是一副能叫国手心醉不已的围棋棋局。
  那两名弟子横看竖看,也闹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但封如故与那名艳丽得不像和尚的和尚却像是两体一心似的,无需言语,就知道彼此的用意了。
  封如故握着石头拼拼凑凑,和尚便在旁默不作声地观察,偶尔拾起封如故拼成的一两块石头,放到别处去,似乎是在纠正他的失误。
  二人有商有量的模样,叫那两名弟子疑心他根本没有听他们讲些什么。
  但封如故偏偏在他们讲到一处细节时打断了他们:“再讲一次。尸身被发现时,是什么样子?”
  其中一个高瘦些的连答三次,已经有些没耐心了:“回云中君,尸体被发现时,喉咙被割破,脸朝下,头朝南,脚朝北……”
  如一捡起地上一片带着指痕的石头,突然问道:“为什么你们与花掌事,都在强调那名苦主死得‘头南脚北’?”
  像是怕那两个发呆的弟子不知他问话的用意,如一又道:“人谈亡者,多讲亡相、亡法,却少提尸体朝向南北还是东西。从刚才起,同样的问题问了你们三次,每次你们的讲述倾向各有不同,唯有‘头南脚北’这个细处,一次未变。”
  他说:“不如直接说吧。尸体头朝向的南方,是剑川三家中的哪一家?”
  相比于笑嘻嘻的封如故,这个腰间佩着煞气极重的木剑,面色清冷的和尚更加叫人脊背生寒。
  两名弟子本就意在引导二人往这方向想去,想要循序渐进,叫封如故主动来问“南方是哪一家门派”,孰料他们的小心思被拆穿得如此迅速,他们一时挢舌难下,呆了许久,才期期艾艾道:“……是青霜门。”
  虽然情况与二人预想的全然不同,但两名弟子还是立即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充起来:“我们发现这尸首时,这尸首趴在地上,浑身僵硬,死前正往青霜门方向爬去,一路握石尽裂,足见他心中恨意啊。”
  “虽然说他可能是死前为着求救,随意选了一个方向往前爬动,但是偏偏朝着青霜门,这也太巧了。”
  “要知道,青霜门严掌事那日前一天刚逢生辰,若说将一个别派人送入川内,这是最好的机会了……”
  如一表情天生淡漠,无论他们怎样向青霜门泼污水,诱导他们怀疑青霜门,他也不为所动。
  两名弟子正辩解得满头大汗时,封如故和和气气地开口打了圆场:“你们别紧张,我们如一啊就是问一问而已。他只是脸凶,莫慌莫慌。我这里还有一个小问题,你们想清楚了再作答。”
  两名弟子刚刚松了一口气,便听封如故继续亲热地道:“……这个小道士,是你们两个谁杀的呀?”
  两名弟子勃然变色,浑身发抖,口不能言。
  封如故却是一副自己说了句再家常不过的话似的,连眼里的笑意都没有丝毫减退,向一边挪开身子,露出被他一块块拼回原处的“拼图”。
  ——他与如一,依靠那些黑褐色血迹的走向,还原了一月之前的大部分现场。
  那是一个喉咙被割开的人,垂死之际在乱石地上爬行时留下的血痕,长达数尺!
  尽管一月已过,那血痕仍是清晰,历历可见,足见当时是怎样一副惨烈之景。
  两名弟子两股战战,莫敢直视,生怕自己再信口雌黄,便会有一只冤死厉鬼从那血中爬出,喉咙里咯咯地冒着血,向他们爬来似的。
  封如故问:“你们自称是第一个发现尸首的,可对?”
  他们不敢摇头,更不敢点头。
  “春夏之交,难免多雨。剑川临近水源,更是比别处更容易下雨一些。那些青苔便是证据。”
  说着,封如故看向地面。
  这山坳间乱石嶙峋,石缝间常生青苔,却是有个特色:北侧多,南侧少。
  原因很简单:此处山坳,南边地势略高于北边,是以一旦落雨,水必然流至北面,再加之北面有一块巨大的巉岩凸起,挡住阳光,因此岩下才会青苔横生。
  封如故拿出其中一块沾满血迹、明显位于尸身爬行路上的碎石,对准那两个弟子,好叫他们看得清楚一些。
  ——石头之上,被漆黑血液覆盖的,是一片同样被染得乌黑、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楚的死青苔。
  “按你们的说法,尸体是向南爬去的,可这块染了血的石头,为何会沾上北面的青苔?”
  两名弟子还想申辩,但看一看南面的乱石堆,又看一看在酷烈阳光之下仍然顽强缩在避阴处的几丛青苔,双膝放软,个个都跪不住了,向一侧歪去,跌坐在地。
  封如故的笑容弧度仍未改分毫:“你们说,你们是第一个发现尸身的,可为什么本该往北边爬的尸身,变成了往南面爬?说说看,是你们中的谁杀了他?”
  这当然是在诈他们。
  被杀的弟子已有靠近金丹期的修为,以眼前这两名修士的能为,除非联手偷袭,否则绝无胜算,更别提能做到一刀断喉、浑身上下别无一处伤痕了。
  果然,那两名弟子都慌了神,几乎是抢着说:“云中君明鉴!明鉴啊!我们真的不知道,我们发现尸首的时候,他的确已经死了,死前是朝着我们飞花门的方向爬的,我们吓着了,本来要马上报告掌事……可是,可是……”
  先前开口的人说到这里,有点说不下去了,一个劲儿的咽口水。
  另一个高瘦的人急于脱罪,也管不了多少了,急切道:“求云中君恕罪!我们发现后,私心想着,这个道士死前往哪个方向爬,虽然有可能是巧合,但是其他两家说不准会拿这件事做文章,难免会叫飞花门遭受其他两家非议。我们想着,反正人已死了,就把人搬到了头朝青霜门的方向,又把石头踢乱,装作……装作,他在死前,是往青霜门方向爬动……”
  说到此处,他也自知此举颇无耻,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封如故看出这两人不经吓,此番说的该是真话,但还打算逗一逗他们,看他们能否说出更多有关于三家的密辛。
  他正欲开口,忽然听到巉岩上方传来一个冷冽而清越的女声:“云中君,我可以证明,我座下弟子所言非虚。”
  封如故眯起眼睛,拨开头上的伞,迎着烈阳向上看去,旋即粲然一笑:“祝夫人。”
  岩上所立之人,正是在宴会之上语焉不详、示意封如故去看现场状况的祝明星。
  祝夫人望着底下的封如故,说:“云中君,请上来说话吧。”
  而与封如故面对面之后,她说的第一句话,便叫封如故扬起了眉毛:“那具尸体,最初是舍妹祝明朝摆放,刻意朝向飞花门的。”
  封如故理了理思路,问道:“祝夫人是如何知道的?”
  祝明星坦然道:“是我亲眼看到的。”
  据祝明星所言,她那日一早与丈夫争执过后,心情气闷,来后山散步,无意间撞见她的娘家小妹独自一人蹲在山坳中,正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
  她诧异了一瞬,先敛起了自身气息,走到巉岩边,探头去看。
  这一看之下,她吃惊不小。
  ——祝明朝脚下不远处,倒着一具不知死去多久的尸首。
  看尸体的爬行方向,分明是向着百胜门的。
  此时,祝明朝正捡起一块块带血的石头,一点点改变着死者用自己的鲜血画就的、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点痕迹。
  封如故听懂了:“祝夫人是说,尸体先前是往百胜门方向爬的。祝掌事捡了带血的石头,重新进行排布,改变了尸首的爬动方向,叫他看起来像是在往飞花门方向爬?”
  祝夫人点头:“正是如此。且她在完成布局后,握住尸首的左手腕——那死去的小道士是个左撇子,她观察得很细致——她蘸着他的血,在他最终陈尸的地方的左侧,写了一个草字头,又用他写字的手盖住,伪造出一份死前留言。”
  ……草字,指“花”。
  封如故说:“可我没找到这块石头。”
  祝夫人摊开一只手,里面握着三四块碎石头。
  如她所言,石头上的确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草”字,血液也早已凝结成黑褐色。
  “她做完这一切就匆匆离开了。我正要下去查看,那两名贪玩的弟子便出现在不远处。我怕被他们发现,无端惹祸上身,便没有妄动。在他们发现尸体,慌乱之下试图栽赃青霜门时,我略施法力,从地上的乱石里取走了这几块写着字的石头。我知道,自家弟子那点子浅显的诬陷伎俩瞒不过云中君,却又怕飞花门蒙受不白之冤,便在云中君找出一半真相时,带着证物来寻云中君。”
  封如故说:“‘真相’……您的意思,是祝掌事杀人嫁祸?”
  祝夫人冷冷道:“我可没说过。云中君言重了。”
  ……说是“没说过”,却处处是在指摘。
  封如故好奇托腮:“你们两姐妹明明一母同胞,利益相关,血脉亦相关,为何她要故意坑害飞花门?”
  ……就像祝夫人明明发现妹妹藏尸、栽赃,却隐忍不发,甚至在与青霜门对峙时也试图与妹妹同气连枝,为何偏偏在这时候跳出来,重重刺祝掌事一刀?
  祝夫人笑了笑,神情苦涩。
  当初,她与妹妹祝明朝是同时修习百胜剑法的。
  自从百胜门前任掌事生出一双女儿,待他们懂事后,父母便将剑川现状讲给了她们听:
  ——因为青霜剑法易于入门,青霜门的势力越发大了,若是听凭其发展下去,飞花、百胜,早晚有一天会被挤出剑川。
  因此,将来百胜门极有可能会与飞花门联姻,共抗青霜门。
  但是有一条原则,百胜剑法决不能外传,所以,祝夫人和妹妹可以同时修习百胜剑法,但只要谁最后出嫁,就必须废去功力。
  三家剑法各有优长,但有一处共通:都极依赖于心法。每家的心法都是一卷书,乃是上古文字所绘,只要打开,其上的文字便会将人拉入修炼之境。
  心法只有十份,凭着记忆,想要复刻下来几乎不可能,但却能修改,因而后人可以随时将自己的想法写入卷中,完善心法。
  因为心法的不可复制性,一旦离开心法,剑诀就无法修炼。
  三家皆是如此。
  每人对心法理解不同,而理解越到位,剑法能发挥出的威力越大。
  不是祝夫人自夸,在百胜剑法上,她天赋极强,连父亲和她的授业恩师都夸耀她的能为,赞她将来必能有所大成。
  在她十七岁那年,飞花门前任掌事病重。临终前,他求百胜门能在他身死前办好长子的婚事,圆他最后一桩心事。
  祝夫人与妹妹自是谁都不肯嫁,只要嫁了,就得废功。无法,父亲只好叫她们姐妹来一场比试,败者出嫁。
  结果再清楚不过了,祝夫人惨败于妹妹。
  祝夫人落败那天,父亲将她洗髓伐毛,废去了她全身剑法。
  她痛哭、哀求,但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自是不甘心的,想要再练剑法,但是没有心法筑基,空知剑式,百无一用。
  于是,她违背了父亲的命令,偷偷进入父亲房间,窃出了心法,想趁着出嫁前快些修炼。
  孰料,她发现了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
  ——她修炼的心诀里,第三层时,灵气该引往太乙穴。
  但在父亲的心诀里,在这个时候,灵气分明该引往天枢!
  心法修炼,失之毫厘,便谬以千里,更别提这个巨大的漏洞了。
  若不是祝夫人天赋极强,误打误撞地巧入了第四层,恐怕早就会练得走火入魔,灵力全废了。
  祝夫人细细回想,骇然发现,当初把属于自己的那份剑法转给自己的,是她的妹妹祝明朝。
  是她改了穴走之法!?
  就在祝夫人惊疑难定时,祝明朝温和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姐姐,放回去。我会装作没看到,不会告诉父亲的。”
  祝夫人一时难以接受,状若疯癫,声嘶力竭地逼问她为何这样做。
  对此,祝明朝淡然得不像话,道,“我的天赋也不下于姐姐,且我聪慧非常,能强记大半心法,一旦嫁到飞花门,便为百胜门留了祸患。”
  她又说:“我改掉一穴,姐姐便从一开始便必败。就算姐姐博闻强识、天赋超群,嫁到飞花门,知道的也是错误的心法。”
  时至今日,祝明朝那日所说的话,仍会时时在祝飞星耳边回荡:“姐姐,我不能出嫁,是因为我太聪明,能记住不该记住的东西,有可能会危害百胜门的立身之基。你出嫁后也需得记住,你付出了这么多,都是为了百胜门的将来。莫做危害百胜门之事,不然,你现在的苦痛便都是白受。”
  祝明星想到此处,难免切齿拊心。
  但面对着封如故,她只能装起十二万分的淡然,说:“她之所以栽害飞花门,大概是想给我一个警示。因为我在出嫁后越来越倾向飞花门,所以,她用那个小道士的尸身做了一个局。那个简单至极的死前留言,却足够让飞花门背上恶名,遭人非议。”
  ……毕竟,飞花门底子不算干净,以前,花若鸿的风流债,便牵涉进了飞花门花二爷的一条人命。
  祝夫人一想到,若是自己没有撞见妹妹布置现场,整个飞花门现在会该处在怎样的风暴之中,心中便更恨了妹妹几分:“……到时候,飞花门有口说不清,我非得去求她代表百胜门支持飞花门不可,而她会借机巩固我与她的同盟关系,叫我更加离不开她。”
  怀着一口恶气说了这么多,祝夫人缓了一口气,将那几块石头推至封如故跟前:“这些也是我的推想而已。云中君姑且一听吧。”
  封如故点点头:“我听到了。听了这么多,我也有一言,请祝夫人洗耳恭听。”
  祝夫人:“何话?”
  封如故对祝夫人勾勾手指,祝夫人虽然觉得此举孟浪,忍了忍,还是凑了过来。
  封如故待她芳耳贴近,便压低声音、字正腔圆道:“……你们都有病。”
  ——这一通调查下来,这就是封如故的感受。
  只是一处陈尸现场,便有如此多的勾心斗角。
  一个故意改变尸体爬动方向、伪造死前留言,来逼姐姐重新向自己寻求合作,一个明明看到了现场,却隐瞒不报,只待调查之人到来再狠狠攀咬妹妹,再加上两根搅屎棍推波助澜,硬是让这具尸体先爬向了百胜门,又爬向了飞花门,最后才爬向青霜门,连死都得不了一个好死。
  剑川三家,个个心怀鬼胎,就连一具尸体乞生的爬痕,都是可以被他们利用、拿来咬对方一口的工具。
  那么,庸碌的花若鸿,和看似口直心快的严无复,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封如故和如一回到下榻之处时,天光已然收敛。
  花若鸿派遣的弟子早就等候在了院中,殷切询问云中君要不要再去喝上一杯。
  封如故拒绝了花若鸿的酒宴邀请,一路想着心事,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罗浮春的抱怨还在耳畔回响:“师父,我问过了。谁也没见过这个被杀的道门弟子,谁都说不认得这个被杀之人,就连守桥的弟子说也不记得这个人曾过过桥。……这真是奇了怪了,一个有名有姓的大活人,就像是从剑川的核心之处凭空长出来了似的。”
  是啊,就像毒菇会在湿润处孕育,这凭空长出来的尸首,又何尝不是剑川中的诸项恶意孕育而出的?
  封如故一路出神,推开房门,正要关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从后抓住了门框。
  封如故愣了一下,笑言:“如一大师,封二已到家了,多谢一路相送。但你走错房了。”
  “没有走错。”如一收起打了一路的伞来,淡然宣布,“这也是我的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封二:肩膀借我靠一下,我要倒个沙。
  如一:他一定是在勾引我。
  封二:你走错房间了。
  如一:他一定是在欲擒故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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