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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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拜六,跃跃欲试,跑到黄浦江边,在码头徘徊,望眼欲穿,俨然八女跳江。
  礼拜天,上得游艇,尝得“美人掌”或“窗笼记”或“舌尖”,才算活着。
  品尝第一道“美人掌”时,他会在服务生切成七份之前,仔细观察其中掌纹,竟与真人分毫无差。
  有的生命线奇短无比,难道已红颜薄命,化作芳魂入香冢?
  有的爱情线波波折折,怕是遇人不淑,所托非人,每次都踏进同一条河流……
  大师兄喜欢舔着美人指间,感受每个不同的指纹,看到她触摸过的一切——初潮来临时少女的身体,中学初恋时牵过的手,大学宿舍收到的第一束鲜花。
  至于“窗笼记”,总能让人安静。当那对耳朵被牙齿嚼碎,空白瞬间过后,响起各种声音——出生起的啼哭,幼儿园疯玩的笑声,小学课堂的数学课,听过的第一首流行歌,在公司被老板责骂,陪情人去听海,发现老公外遇的电话录音,陈弈迅演唱会上的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不属于我……
  当然,最钟情的那道菜,还属“舌尖”。
  一年后,他已为游艇夜宴解囊两千六百多万。
  虽然,这些钱对一个开发商而言,算不了什么,但他遇到了更大的麻烦。
  “话痨”变成了结巴。
  自从迷恋上那三道菜,他对世间一切都没了兴趣。享受“美人掌”、“窗笼记”与“舌尖”,成为舌尖唯一的功能,从而丧失了另一项重要的能力——他不再喜欢说话,渐渐沉默寡言,惜字如金,甚至羞于启齿。
  当他必须要用语言表达时,舌尖竟如石头般僵硬,渍渍地冒出那三道菜的味道。如此这般,大半天只能说出同一个字,听的人急得能把肺吐出来。
  他无法再说谎和欺骗别人了。
  “话痨”的房地产生意,包括政府公关,跟地方县市领导在酒桌上的交易——全靠一张嘴。当这条舌头不再灵活,乃至于无声的地步,由舌尖为自己打开的大门,就此永远关闭。
  就像他所开发的楼盘,短短几个星期,要么建筑事故而崩塌,要么资金断裂成了烂尾楼,要么干脆被政府收回地皮……
  最终,有位领导说了一句话:这家伙不好玩了。
  杜俊宣告破产。
  所有人都离开了他,赤条条一无所有。他再也恢复不了说话的能力,舌头仿佛得了绝症。而在身无分文之后,他自然无力再参加夜宴,只能在码头边望洋兴叹,或是趴在外滩的栏杆边,在许多艘大小游艇间,寻觅舌尖上的那一艘。
  黑色的,夜魔般的游艇,即便在江边灯火通明之时,他也从未在岸上看到过。
  他再也无法吃下其他任何食物,似乎舌尖只能承受那三道菜,否则会有强烈的排斥。每天只能喝些流质,有时会反胃呕吐。
  大师兄的体重迅速减少了三十公斤,直到骨瘦如柴,宛如骷髅活在黑夜。
  无法再活下去了。
  不是吗?
  他对自己深恶痛绝,一切不都源自这条舌尖?
  手里有一张游艇夜宴的vip白金卡,虽然一分钱都不剩了,但至少有权给船长打电话。
  他指名要跟游艇老板见面。
  那一夜,游艇靠在码头边,服务生将他引入餐厅。摆着七份空餐具,还有一根白蜡烛。烛光摇曳之间,坐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他戴着一副厚厚的墨镜,看起来面目模糊,难以形容那种感觉。
  总之,老板很神秘,配得上这艘游艇,也配得上这出夜宴。
  这是杜俊第一次见到他。
  “话痨”严重口吃着说——想把自己的舌尖卖给他,作为本周的第三道菜,提供给广大食客享用。
  神秘老板沉默片刻,却不正面回答,摘下墨镜,露出一双深陷的眼窝。
  他说,自己不过等死而已。年轻时做过厨师,从街边大排档开始,到特色家常菜餐厅,再到宾客盈门的大饭店,还有米其林三星的西餐厅,精致天价的私房菜,正宗的神户和牛料理。因为美食,他在三十五岁那年,幕后控制着全国无数家餐厅,各种层次与菜系,从漠河到三亚,从台湾到新疆,每年有七亿人享用他所提供的美食。
  简而言之,他秘密地控制着大部分中国人的胃。
  三年前,老板查出患有癌症,决定在死以前,再开最后一家餐厅。他有一个梦——吸引这个国度最富有的人们,进入美食界的终极领域,同时也最具有创意,最能令人疯狂,最为秘密与黑暗。究竟要提供哪种食材?想了很久很久,上到天鹅肉,中到果子狸,下到河豚,乃至蚂蚁、地衣、麝香猫屎咖啡豆……我们已吃完了地球上所有可以想到的动物与植物,如何,才能满足拥有着无尽食欲的中国人呢?
  “话痨”张开嘴,指了指自己僵硬的舌头。
  老板心有戚戚焉,这并非现代人的发明,而是在我国源远流长,堪称国粹。安史之乱,张巡许远守睢阳,吃掉了三万人。张巡杀了爱妾赠与士兵,最后杀光城里的女人,死尸也煮熟了吃。这就是吃人肉而流芳百世的例子。他看起来很有文化,像坐在央视百家讲坛的镜头前。
  曾有一份秘密报告:来自中国最富有的五百个人,有百分之四十渴望品尝人肉的滋味,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北方某海港城市,建立过人肉供应网络。一开始,他们从将要死去之人身上割取肉与内脏,但往往有各种疾病,有的富人因食用而死。必须找到年轻而健康的男女,有人想到了死刑犯。不过,死刑核准权收归最高法院后,货源越发稀少而昂贵。食材的来源,开始与人口贩卖结合。有人爱吃童子肉,便有人贩子将偷来的小孩送去。甚至有只配做畜生的父母,竟将自己的孩子高价拍卖。这个邪恶的网络越做越大,处女肉,黑人肉,金发碧眼肉……扩展到地球上每个角落,以满足口腹之欢。东欧巴尔干某小国,有个村子专事这一行,孩子出生起就为了给中国人吃掉,因此不必读书,但要经过严格的身体训练,以使肉质紧实饱满,并不得接触异性。长到十八岁,每人标价一千万美元,办上旅游签证去中国。在那座城市的秘密工厂里,他们被加工成为粤菜、川菜、湘菜、淮扬菜、本帮菜、日韩料理……
  杜俊还是没有这种心理准备,趴下来想要呕吐,胃中空空。
  老板说,自己也对这个人肉网络深恶痛绝。三年前,危机爆发,幕后大人物锒铛入狱,人肉交易被政府取缔,中国富人们最喜爱的秘密餐厅倒闭,市场出现真空。
  不过,他所设计的三道菜——“美人掌”“窗笼记”“舌尖”,所有食材都是从合法途径购买,从不为了获取食材而杀人,更不会使用医院截肢或其他医疗人体废弃物,包括广东人喜欢的死胎之类一律不碰,那些不但非法和充满危险,也可能带有病菌致人死亡。
  第一道菜,美人掌。
  初次准备食材,有位姑娘主动找上门。二十四岁,容貌身材,都让人心动。她从小学习钢琴,父母都是音乐学院老师,十根手指纤长而有力,天然就是为琴键而生,获得过许多国际大奖。又有谁忍心截下她的一只玉手呢?经过仔细观察,老板挑选了她的左手,开出一百万的价格。说实话,一百万人民币,买一只年轻健康的手,真的不贵。何况,是这样的一只手,本身就是无价之宝。
  游艇的主人反复询问:你是否下定了决心?直到最后一分钟,她仍然有反悔的机会。但她淡然地摇头,说只是为了逃避世界上所有的钢琴。凡是来到这艘船上,都是有故事的人。愿意出卖身体的一部分,必然有各自的原因,只是不愿意说出口罢了。
  第二道菜,窗笼记。
  前些年,有位很火的歌手,曾在万人空巷的选秀节目中夺冠。后来,她不知不觉销声匿迹了,至今只有极少数忠粉还在怀念她。老板告诉杜俊——你,曾经吃过她的一对耳朵。在这个世界上,总有许多你想象不到的人生。一个人,永远也无法真正了解另一个人,哪怕他(她)就是你最爱的那一个。总之有一点,大家都是自愿的,必须年满十八岁,心智健全,具有完全的民事行为能力。游艇夜宴从未强迫过任何人,更没有威逼利诱,买卖纯属自由。
  第三道菜,舌尖。
  只有说到这两个字,杜俊的舌尖才稍微正常一些。
  老板回答,舌尖,之所以摄人心魄,不仅在于是人类语言的工具,更是美食滋味的入口。你没有品尝出来吗?四川女孩的舌尖有各种麻辣味道,西北汉子的舌尖充满面条的劲道,广东人的舌尖仿佛浓郁的汤煲。而英国人的舌尖最为廉价,简直索然无味,通常只能和烤牛舌混在一起,想必这就是“约翰牛”的出处。
  不用多说,大师兄全明白了。他所迷恋的三道菜的精髓,在于每份宝贵的食材,都经历过可怜天下父母心的精心呵护,也集中了人世间所有的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
  当天,杜俊前往夜宴指定的一家外资医院。那里拥有全球最先进的体检设备,确认他除了饥饿与营养不良外,并无任何传染病或慢性病。至于他的舌头,虽然说话僵硬,但味蕾功能正常,也未变形或有其他毛病。
  他签订了一份合同,自愿进行舌头切除手术。
  手术将在游艇上进行,时间是在七天后,也就是今日。
  早上六点,杜俊来到黄浦江边。
  一如往常,码头上弥漫着白雾,看不清对岸高楼。早班渡轮缓缓穿过,像个孕妇怀着一窝仔,拉响汽笛声声,被烟水茫茫吞噬,幻化成某种交响乐般的效果。
  登船前,他看到个年轻女子,穿着一袭白色风衣,站在码头后边的高处。微风扬起满头青丝,黑发盖住迷离双眼,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大师兄在心底默念诗经里的句子,自从迷恋上游艇夜宴的三道菜,他便再没对任何女人动过心。
  女子原本眺望江面,恰好发现他的注视,转下头,目光幽深地看着他。
  她的右手抓着栏杆,五根手指简直性感。同时,她的左手露出袖管,却只有一个光秃秃的手腕。
  忽然,杜俊觉得见过她?是在……也许……电视上吧……很多年前,有过某位钢琴少女,与朗朗一样被许多媒体报道过,后来不知为何失踪了。
  等他登上游艇,有人告诉他——这位女子,三年前卖出自己的一只手,成为第一只“美人掌”。后来,每逢周日清晨,她便准时出现,安静无声,伫立许久,独自离去。
  游艇缓慢开到黄浦江心,被一片白雾笼罩,再也看不到岸上的她。
  杜俊转入底舱,有间小小的手术室,两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男人,全身只露出一对眼睛。
  他被打了麻药,躺下张开嘴巴,一支镊子抓住舌尖。麻醉使他没有任何感觉,仿佛已不再是自己的舌头。不到两秒,手术刀已切断舌根,将他的舌头放到托盘上。
  经过简单称重,这条舌尖只剩下二十克,并且随着流血而变轻。
  有人为它做了消毒和清洗,塞入特制的容器,装在冰箱里保存。
  经过十二小时的冰鲜之后,当晚,这条舌头将会搬上夜宴的餐桌。
  麻醉的效果还没过去,他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终于扔掉了嘴巴里的累赘。
  他收到一百万元酬金,用其中的五十万,给自己预定了一块墓地。
  剩下的五十万嘛,他给了我——今晚,只剩下一张未售出的请柬,他当场买下来,委托服务生送给我。
  “话痨”为什么要这么做?用曾经最宝贵的舌头,换来的只是自己的坟墓。他希望我吃掉他的舌头?
  他是这样用笔解释的——
  “阿蔡,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无论你怎样讨厌我。十年前,在崇明岛上吃野河豚那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声抱歉。我只是想把你培养成一个吃货。好几次,我在报纸上看到你签名售书的消息,悄悄混在你的读者人群中。有时候,我会带着你的书,排队来到你面前,可你只顾着匆忙签名,竟不抬头看我一眼。我在想,究竟是什么场合,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让你明白——我依然想跟你做好朋友。我已时日无多,等到埋入坟墓,便再无机会。不如,让你品尝我身上最重要的一部分。虽然,我的舌尖已不再灵活,但味蕾深处的记忆还在。也就是说,吃了这舌尖,等于一次性品尝了世间所有美味,可谓死而无憾。”
  我没能吃了他的舌尖的一部分,不知是我的不幸还是幸运?
  凄惨的车内灯下,“话痨”张开嘴,看不到舌头,只有小半截舌根残留。
  杜俊遗憾地摇头,两行热泪,从双颊坠落,小本子已被他写满了——
  “我只是渴望,让我的舌尖与你的舌尖,以这样一种方式重逢。让我的身体的一部分,永远停留在你的身体里。在黄浦江上,在游艇夜宴,在舌尖上的一夜。”
  于是,在最漫长的那一夜,我拥抱了他。
  他的身体很冷。
  大师兄杜俊抓紧我的手,十秒钟后放开,打开车门,自生自灭在黑暗中了。
  5
  我慢慢开始相信这句话——人生的喜怒哀乐尽在舌尖。
  三天后,我收到了杜俊的讣告。
  虽然,很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毕竟在十年前,这家伙装死骗过我一次,但我还是去了一次殡仪馆。
  这回,他是真的翘了。
  追悼会现场的遗像,他在黑框中微笑——许多年前,每次当他在高谈阔论,同时拉着一张烈士般严肃的脸,我就会想到此刻情景。我没有猜到开头,但猜到了结尾,我想。
  参加葬礼者寥寥无几,花圈总共只有一个。大师兄没什么亲人,早跟当年朋友断绝了往来。来送他最后一程的人,究竟跟他是怎样的关系呢?
  但我认出了几张面孔——
  那个……那个……不是上礼拜才见过吗?游艇夜宴的服务生?是,就是他端着托盘,给我送上了请柬。
  对,旁边还站着另一个,就是把“舌尖”切成七份,最后把我赶出去的服务生。
  等一等,我看到了游艇的船长。那晚,我还煞是羡慕他掌舵的范儿。
  我这才明白了,前来送别杜俊的,竟然全是夜宴游艇上的工作人员。更教人惊诧的是——他们都管遗像里的人叫老板。
  我开始分裂了。
  哀乐响起之前,我拽住船长和厨师,想要立刻知道真相。
  真相是这样的——
  三年前,房地产开发商兼电影制片人杜俊,因为得罪了官员,被迫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之远。他用最后的一笔积蓄,自海外购买了游艇。作为一名资深吃货,他以毕生心血研发出三道菜:“美人掌”“窗笼记”“舌尖”。他召集船长、厨师、服务生,还有奢侈品公关出身的销售总监,将游艇改装成黑色的水上餐厅,创建了秘密的“夜宴”品牌。
  夜宴的三道菜生意火爆,渐渐成为中国富人身价之象征,如同香车美人不可或缺。谁若是没有上过这艘黑色游艇,都不好意思去美国ipo。游艇老板则隐入幕后,平常不以真面目示人,只在每回夜宴就餐之际,他便躲在一面镜子背后,默默观察人们享用美食的表情。
  然而,一年前,杜俊突然被查出患有癌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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